山桃花(二)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4574 更新時間:2020-04-06 04:02:30
3
鎮中出了起兇案,鬧得人心惶惶。
死的是陳家三潑子。卯時,茶婦途經佔南街,忽聞熏天的腥臭,拐了彎,遠遠見著岔口處擺了個長凳,上頭插著黑黢黢的人影,垂著腦袋,味兒便是從人身上載來的。
彼時東方初白,白牆青瓦皆眠在熹微中。四下無人,農婦又驚又疑,捂鼻上前,定睛一看,登時嚇得一魂出竅二魂升天。
陳家三潑子被剝了人皮,挖空臟腑,串豬肉似的安在長凳上。那根尖細的竹竿自屍體天靈蓋貫下,捅穿木板,帶出一地蜿蜒的血跡。
府衙久查而不得,惹得民怨沸騰、人人自危。往日的聲囂沒了蹤影,做快活生意的也早早歇了業,至夜間,家家更是燭火長明,門戶緊鎖 。
草木皆兵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入夏,驕陽似火,驅散了那點寒意。鎮子又鮮活起來,婦孺走街串巷,紈絝夜不歸宿,壯年大口喝酒吃肉,至於那駭人聽聞的兇案,早已淪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道長接了新活兒,為陳三潑提碑字。接待他的是陳梅氏,這位年輕寡婦白著張臉,像是才哭過;下巴瘦削,說話時總是一點一點的。
陳梅氏從鋪家那問過價錢,翻遍家底也只湊得半成,如實說了,心忐忑著。
晏昭眸子一轉,石凳上的女子顧影自憐,一雙美目頻頻飄去。道長倒是氣定神閑,指節叩了叩石桌,似笑非笑的模樣。
不作態,便是婉拒。陳梅氏滿心遺憾,卻不好說什麼。
不久,同陳寡婦會面一事,竟也傳得沸沸揚揚。於道長無半點批判,只道那陳梅氏不守婦道,藉由喪事尋歡,是為大丑。
鎮中一學師就此大談闊論、引經據典,將罪悉數安在女子身上,眾皆馬首是瞻,信以為然。出了學堂,坊間婦不曾受學,罵得粗俗,甚於堵上門去,用詞不堪入耳。
世道常無道,批判如枷鎖,戴上便成了人下囚,屈辱刺在臉上,迫不及待等人奚落。
後來一處暗巷,偶然碰見,那寡婦蹲在牆角,手邊擺著菜籃,自言自語著,時不時俯身親吻幼狗的額頭。
晏昭默不作聲,瞧過眼,拄著拐離去了。
一場潮春雨,攏得山間雲煙繞,澆得道觀老木沉悶。
窗楞外有綿薄的雲霧,晏昭回神,道:「人敬神佛,便要世世代代敬畏,但凡存疑,便要黨同伐異……俗世恨不能仰承鼻息,殊不知那神佛可曾記掛眾生?」
屋中未曾燃燈,昏暗迷濛,書案旁一地青灰。道長抬了眼,叫晏昭望見他眼裡的朦朧,復垂眸,唇沿也低了下去。
挨近些,筆下寫著:
——從來如此,便對麼?
盛夏方過,流言蜚語愈發荒唐,說陳寡婦不待見陳三潑,蓄謀殺夫已久,那般兇殘的手法,必是幫凶所為。
這日道長得了空,要修繕觀前殘垣,不待吩咐,晏昭便自覺下山去。山下人聲鼎沸,趕集者摩肩接踵,晏昭跟在角落,手上拿著麻袋。
瓦匠鋪旁是露天場,桌椅成方,供過路人落腳。有世家子坐下,呷口茶,同友人道:「陳寡婦雖有幾分姿色,可她丈夫死得那般慘,誰還敢娶她續弦呢?」
友人奇道:「梁兄這是篤定陳三潑之死,是那小女子所為了?」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世家子開扇笑道,「便是我信,那坊間可信?與大勢作對,不若愚笨。」
不知友人憶起什麼,少頃嘆一聲:「陳梅氏……唉。」
鄰座者聞言打量了幾眼,隨即轉過視線。
那是個模樣周正的男人,眉梢點痣,瞧著頗為沉穩。他對面兩姑娘約莫是搭夥的,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聊道:「河清鎮何時發生過如此兇殘之事,要我說,定是山上那怪物帶進來的晦氣。」
「誰叫人家有一個頂好的師傅,」鵝蛋臉姑娘攪著盤中凍腐,無辜極了,「菩薩樣,又是個啞巴,自然不怕開口得罪人。包庇個瘸子綽綽有餘。」
「聽聞陳三潑的碑字還是那道長提的……陳梅氏若真是個毒婦,倒真與道長身旁那瘸子天生一對。」
鵝蛋臉樂了,揶揄道:「也不知那善心菩薩曉不曉得自己徒弟同寡婦勾搭上了,他自己還打個光棍呢。」
離著笑幾步遠,竹拐聲不急不緩,青年擦身而過,手上是沉甸甸的麻袋,目不斜視,瞧不清神色。
於是笑聲又收斂些,目送晏昭走遠了,戲謔道:「呵,他呀,怕是十八地獄的惡鬼見了也要自慚形穢。」
便有人起聲附和:「惡鬼殺人,也無怪乎陳三潑那般慘狀了。」
世家子收了扇,眉心微蹙:「這青年……雖真如傳聞中那般磕磣,不過,瞧著不似大惡之人啊。」
「收收您的善心吧,」友人搖搖頭,「那道長寫得一手好筆墨,鎮中大戶將之奉為座上賓,既是親收的徒弟,又不愁吃喝,哪輪得著您杞人憂天吶。」
世家子笑道:「倘若我說此人不可能行兇殺人,玉溪兄怕是不信罷?」
「哦?何以見得?」
「腿、肩骨不正者,若舉刀殺人,難以為繼。」
話語磊落,擺明要拆二位姑娘的台。友人見狀,只無奈道:「你信他弱小,旁人可不信。」
「人性如此罷了。」世家子不欲多言,起身敲了敲桌面:「走罷。」
哪想道長於修築之事一竅不通,兀自擺弄好一陣,榫對卯都扣不準。晏昭推他去一旁歇息,難得揶揄一句,道長便在石階上笑,手中的竹杯晃起點水花。
至日暮西山,有不速之客臨門。垚山路險峻,陳寡婦擦拭額角的泥,看了眼道長,從衣兜中摸出針腳密縫的袋子遞給晏昭。見陳梅氏拿出手,千金便立不住了,時不時要往晏昭手上瞟。
陳梅氏清減許多,臉頰瘦得支棱出形狀,神情也憔悴了,約莫是被流言折磨了幾次。她過來道謝,又為謠言致歉,袋子里是一點小心意,望他們莫要嫌棄。
千金尋了處地兒坐下,她被嬌慣壞了,口無遮攔:「黃三太太,您這兒又是玩的哪一出?欲擒故縱?」她敲了敲腿邊的石板,譏諷著:「陳三潑屍骨未寒,您倒先做了我黃爺爺的續弦。續弦就續弦唄,可後日眼見便要過門了,您跑這來,做甚?」
陳梅氏霎時臉色慘白。她躑躅著,嘴唇囁嚅,目光輾轉,難堪得失去了氣力。
道長捧著竹杯望她,笑意彎彎,眉眼溫和,可那天光鋪落,暈開了眼底的悲憫。
千金撒嬌撒痴,拖於觀中戲玩,至黑天,山下星火起夜,方才依依不捨告別。
道長立觀前,青毛大氅落著門檻,輝月下繞成一尊寒玉。他朝晏昭揮手,和顏笑著,要他早些回來。
一路下山,千金扒著晏昭衣角不鬆手,歇息間,氣喘吁吁同他搭話,說些有的沒的。終於踏上平地,一雙金線繡的鞋早瞧不出了顏色。
千金彎腰吐息,開口卻是坦率的道歉,她叉腰看他,明眸皓齒:「你小子往後,可莫要在道長面前講我的壞處呀。」
星垂平野,昏黑中晏昭忽笑出聲。
白府修得闊,築得高,一眼望見,隨幾步便到了。門丁瞧他的目光怪異,千金拎著裙裾,倒是笑同青年告別。待府門沉重合上,落下悶聲,門丁忽漲了氣焰,撐起架勢,又居高臨下乜著那惡鬼。
才出街口,竟降下滂沱大雨,竹拐敲進水坑,成幕的雨傾盆,涼意澆透骨肉。
暗巷雨深,長夜漫漫,怪物終於藏進了雨背,踽踽獨行,走過長長的百家燈火。
折過街角,有小犬輕吠。猙獰面目的鬼驀地停了竹杖,轉過腦袋,少頃,一步一步,往那處近去。
犬嗚咽著,蜷縮在木板下,滾肥的皮毛淋成一綹綹,想必投食眾多。見人來了,便也顛顛兒地撲來,晏昭垂眸瞧著,半晌,掏出懷中一點幹糧。
犬吃得歡,桿兒細的尾晃起水花,他撫上那身富厚的皮毛,揚起嘴角。犬笨拙地擺擺,討好地舔他垂落的幾指,青年眼底顯出厭惡,犬卻又露出濕漉的圓眼望他,輕吠著,親昵地蹭他衣角。
這夜雨大極了,也黑極了,晏昭揉上它舒軟的喉結,癲狂的耳語叩入心門,肆妄極了,笑著碎入雨中。
那團惡火縱在胸口,燒開全身皮肉,吞吃掉滿身心魘。心跳緊貼皮下,炙熱的活物在喊叫,群鬼哭嚎著叫他攥緊了,再緊些,掐斷那業罪,釋了那眾生苦。
犬倒在水中,還溫熱著,卻沒了聲息。
雨水翻湧成血海,血手攀上他身,貪嗔痴沒過頭頂,諸惡業果化作救贖。惡鬼縈耳畔,要他於阿鼻眼下飲血,於阿育難下瀆佛,十指業障,神佛不渡。
雷光劈天,仗得雨勢愈發朦朧。落水成串自檐角掛下,潑在那團皮毛上,檐前的青年低聲笑著,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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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的楓紅招搖,秋快過了。
閑季也無事,不過黃府娶妾、梁府成親罷。黃、梁皆鎮中大戶,席面自然要排大些,流水宴日日不斷,叫門外漢撿了天大便宜。眼光再長遠,不若東夷內亂,諸侯國手足相殘。南昭恐殃及池魚,新皇從國師諫言,於邊境揚起萬道經幡,內修高廟,日日誦念,望上蒼庇佑。
垚山位東夷北,屬北臨淵境,同禍亂隔著道長江。本該舉世太平,這堂上君卻昏了神志,先奉山野方士為座上客,又設天機屬,高抬異士,賦其權勢。朝堂混亂,只叫那高官退位,忠臣歸鄉。
山澗清寒,層層紅上染白霜,今年是凜冬。
這日落了場雪,紛紛揚揚,蓋滿黑瓦。細雪落入亭台,道長停了手中雕刻,抬起柔長的眼,望雪思塵。
他仍一身群青衣裳,空闊極了,細頸同足踝裸在風中,瞧著便生冷意。晏昭背柴而歸,正見這景象,一頓。
道長問他,可曾悔幼時不正骨?是夜,屋中開著窗,青年端坐一旁,夜風吹得他手足冰涼。他挪過目光,半副鬼面融在火光中,定睛望著,答:「未曾。」
正了又如何?本自地下鬼,生來受折磨,俗世的惡欲教他靜心,俗世的清歡教他成鬼,待他閉目,也必參透「生死皆歡」。
下一問,他道:「東夷爭藩,可是為大道起勢?」
見道長搖首,又問:「東夷毗鄰滄海,有處龍骨山,此山異否?「
——異。
提筆頓了頓,續寫到:許非凡物。
白雪皚皚,路更崎嶇,晏昭不再出門,道長卻一反常態,常偷偷下山。
待雪消融,冰綿化水,正值新春佳節,便是站上山顛,也能望見底下的喜色。
成衣鋪的掌櫃同道長熟絡不少,見人前來,忙迎入里,打開藏庫詳述,末了誇讚道:「卻無一件著色,同您身上這般惹眼。」也不知是誇人,還是誇那青雲袍。
回山時,青年見道長懷中抱物,順勢要接過,卻被半道攔回。道長和顏笑著,拉他過來,在手心比畫「毋需」二字。
這可納罕極了。晏昭默不作聲,烏黑的眼卻沉沉盯住那包裹。
臨夜,為應佳節景,後院的空地架起了火堆,星火灼熱,燒至夜半。正熄下那一刻,夜幕綻開朵朵璀璨煙火——是舊年過了,百姓在歡慶。
晏昭佇足望著,奪目的煙火半息便散落了。他端著茶進門,那人果然伏書案邊,潑落的長髮壓著籍冊。
「洪氏送來的金頂葉,再存著該變味了。」
道長在回友人信,稍頷首,並未抬眼。晏昭便在側,堂而皇之地探看那紙回信。
崔方士不遠萬里送來的一腔苦楚,皆映在鸞飄鳳泊間,鶴嵐書至末,落筆卻似打啞謎:人心叵測,見之惡,不可猜,遇之惡,必細猜;見之善,不必猜,遇之善,要細猜。
見信入封,晏昭目光沉沉,開口平靜:「昨日未讀完怪志,今夜想趁夜通讀了。」
遂俯身取席上文籍,那文籍方才壓在青絲下,甫一觸及,便有長緞滑落指間。
道長點頭默許,只是至後夜,終困頓,晏昭撐著坐桌前,眼前迷濛,唯見屏後燭火是清明。
火光中人影輕晃著,走出了屏風,行來如尊長玉,黛袍拖在地上,反襯手足素白。
恍惚間晏昭睡了去,再醒來,床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舉動,撓得人心癢。
是聞櫃格抽動,輕關上。人影便立在床畔,臂挽灰氅,晦明之間,溫柔的眉眼朦朧不清。
燭影一晃,那錦紋氅沉甸甸地蓋下來,落在身上。
床邊沒了動靜,許是在看他,少頃,那香隨人飄遠了,「啪嗒」一聲,門又閉緊了。
窗外寒風呼嘯,屋內一派安然。佛蓮香幽靜,滿溢於羅帳,軟榻上的青年睜開眼,素青的帷幔自昏暗頂旋落。
新氅熏著香,同他身上一般氣息。燭已燃盡,忽如其來的靜夜,那昏黑中,晏昭緩緩閉上眼。
又一天晴日,乍暖還寒,道長將書幾挪到前堂,也只是觀花鳥望雲起,桌前清酒半盞,攤開一張空白的紙。
晏昭前日討錢去,僱主順道送了壺酒,他便一同拎回來,放庫房壓著,不知怎的,竟被道長翻了出來。
「這酒,藏著有些年頭了,」青年嗅了嗅,「聞著卻不甚濃烈。」
道長笑笑,遞過去一杯盞,晏昭盛著嘗了嘗,道:「清新的殼,陳烈的芯。」
堂前是深山,松雲繞林,青鳥一聲啼上天,自成畫中景。道長忽提筆,問他,可是嘗過許多滋味?
青年擱下杯盞,並不作答。沉思一陣,只道:「新始年了,您可有什麼心願?」他這破鑼嗓子,便是放低放柔,也一樣陰陽怪調。
道長想了想,下筆寫了四字。
——山澗垂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