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三)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5375 更新時間:2020-06-15 04:5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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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過三月,天下大勢還復去。北國不穩,國君崩殂,二子弒兄繼位,重振朝綱;東夷境戰成血海,異姓王逆人道求巫術,將群山屍煉成兵;而西蠻之地天降異象,千里長青一夜枯為萬里沙,域中一琉璃梯台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直插雲霄。
那先君二子,如今的堂上王,竟是痛恨方士入骨,登基當日便有數百方士落斬,刑台血淚不息,方士高呼著「北國遭天譴乎!」,見了閻王。
新君未及弱冠,倒是心狠手辣,命六督庭抄方士門戶,將其親眷投入奴院發賣。又請來舊臣,作賢君謙讓的姿態,說著捧殺之言,逼得老者臣服,心甘情願做掌中傀儡。
距之千里的垚山,也嗅到了血腥味。
屍臭隨風過江,裹著紛飛的戰火燒到垚山腳下,下半山腰,舉目遠眺,能望見江岸那畔熊熊烈火,日夜不絕。不久,山後一處岩洞內,竟有未名的肉靈芝破土而出。
日薄西山,晚霞降下,方才得見道長歸來。晏昭提燈推門,烏黑的眸子隨著聲兒看去,男人群青衣擺濕了一圈,是又去山腳觀江潮了。
他近日常在山腳走動,孤身一人,一去便一日,見了那肉靈芝,只叫晏昭不要去摘。
奇哉怪哉,那地方何等奇妙,竟引這菩薩似的人日日前往?
山腳這路晏昭熟悉的很,至盡頭,有處月半岩,岩後是陡峭的山壁,長江拍岸,聲勢如雷。道長從前在月半岩栽花,夏時夜半螢火如星,毋需輝月便見花色成海,只是那花後來再沒開過,又過一年,成了零落泥。
晏昭穿過岩洞,嗅見肉靈芝散出奇異的香,洞中漆黑,他腳步卻穩極。
已過酉時,天邊晨昏一色,竹拐定在岩上,青年向前一步。腳下是驚濤,洶湧澎湃地沖刷岩壁,挾著不甚明顯的腐臭。
腐臭愈發熏人,似是近在咫尺,一浪推過,血色貼著岩壁緩緩暈染開,下一刻,江潮中猝然躥出只血肉模糊的手,掙扎著向岩上攀。岸上人面龐扭曲了一瞬,配合著往後挪了挪。
那是個腐爛得不成形的人,四肢纖細見骨,瞧他腰上玉佩,在東夷約莫也是位人物。屍鬼一上岸便跪倒在地,口耳不斷溢出腥黑的血,卻還狂笑不止。
分明口齒不清,卻中了邪一般,一句經文翻來覆去地念叨。見青年不為所動,這東西竟爬了過來,哆嗦著手骨扯下腰間的玉,作勢要遞給晏昭。
晏昭這才看清了,屍鬼骨肉分離的臉上,一雙混濁的重瞳竟是神采奕奕的,載有星火。
只可惜那星火下一秒便滅了,屍鬼無聲顫慄起來,彷彿有巨獸攫取住他的心臟。
大塊腐肉掉下來,蹭在青年腿邊,不人不鬼的東西發出嘶嚎,重瞳轉動,照出青年眼底的寒潭凍骨。
有人拽了他一把,晏昭踉蹌著後退,腥臭轉瞬被佛蓮香取而代之。
剎那風鳴呼嘯,血花四濺,一支利箭尖嘯著破空穿顱,將屍鬼釘死在岩石上。
距之千里,黑衣赤足的男人鬆開弓弦,瞳眸灰濛,好似戰場上燒騰的煙霧。
道長的碧羅袍淌下條條污垢,他垂著眼,並未看那城門上的男人,眉間蹙起了火氣。
而再待他抬眉,仍是慈靜面容,睫羽下透出晏昭看不懂的悲哀。
古老,濃烈,一片荒涼。
晏昭問,此間是否要變天了。見道長點首,他又問,江中那屍鬼是誰?
——東夷有士,名避頤,少時籍籍無名,中年入幼主麾下,憑天衍推算之術助主逢凶化吉,後幼主自戕,便以蠱毒之術重塑其身,混跡屍鬼逃出生天。
遂置筆,將袖子攏正,闔眸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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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鎮近來新流行「熏丹香」,是將花葉搗碎曬幹,鋪於軟榻衣物,熏上三日,便有了各異的香風。女子好美,日日熏丹香,垚山腳下那未名卻艷麗的花不久便折盡了,只剩著孤零零的枝。也不知是哪戶帶的頭,將根挖了回去,效仿者日漸增多,又幾日,那曾生著一片瑰麗的地方歸回了平靜。
可好景不長,秋收方過,鎮民竟接二連三地染上了怪病。起先食慾不振,隨後一睡不醒,短至三日長余半月,蘇醒後無一例外皆如餓鬼附體,可吃得越多,卻愈發消瘦,至終形容枯槁,兩腳一蹬見了閻王。
後來仵作開屍,發現屍體的五臟六腑不翼而飛,而塞滿這具皮囊的,竟是生滿了花葉的藤蔓。
道長不再下山了,與晏昭兩人待在觀中。陰雨連綿的天,聽雨聲淅淅,道長便擺一方憑幾於廊前,席上香爐裊裊,他手邊的茶盞總是溫熱的。
青年也在身側,身披錦紋大氅,捧書研讀,時而有疑,只是道長解惑時,那烏黑的眸總是不老實地逡巡打量。
雨總伴著灰暗,沉悶得叫人心慌,擋著心口徒生的落寞。
山上來人了,是年前嫁作人婦的陳梅氏,許是過得滋潤,整個人顯出幾分富態,見了道長,身一伏,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
原是黃老爺也染上了怪病,久卧床榻不起,黃府亂成一團,外族閑人全等著瞧他們的好戲。幼子尚在襁褓,陳梅氏不忍,便偷溜出府,來求了道長。
晏昭問她:「你怎知師傅會幫你?」女人雨淚掛面,聞言輕輕搖首:「都說相由心生,道長面善,想必也心懷慈悲。」
女人當真愚蠢得可悲。青年畸唇動了動,回過頭,那道長自照壁後遲來,慈眉善目,身畔清風。
陳梅氏苦苦哀求,凄慘得叫人動容,道長只靜靜聽著,不言不語。晏昭退居身後,看了許久,烏黑的眸泛上點笑意。
這日晚上,陳梅氏打道回府,兩隻袖口塞得鼓囊,飄出濃郁的苦藥味。
道長給了藥,笑送她離去,末了提點一句,要她莫聲張。
可此事怎瞞得住?人命關天,黃府老爺康愈的消息不脛而走,上門求醫者眨眼踏破門檻,送來的金銀細軟千萬,陳梅氏經不住磨,到底是交代了。
一連數日,上垚山的路再沒空過,婦孺青壯舉家搬遷,求醫者絡繹不絕,哭天搶地,悲壯得好似朝聖。
觀中,香爐燃煙,晏昭問他,後悔麼?
天光投落窗欞,印在道長柔善的眉眼,男人笑笑,難得一點無奈。
道長要去取山腳的肉靈芝,甫一出門,便被擁簇入里。眾人欺他不能言語,潸然淚下還浮詞曲說,加德善於其身,救治便成了天職。好容易掙脫出來,些個仍勾勾地盯著他,生怕這救命稻草跑了。
靈芝異香可惑心,煉化時道長便驅開旁人,那藥拿布包好了,叫晏昭送去門外,不久,山上的人便消減下去。
道長這日出門,於人群中瞧見個熟悉面孔,是白府的家丁。喚晏昭去問,那奴僕神情焦慮,說是小姐自醒來後便飢不擇食,將老爺老夫人急壞了,正巧聽聞黃府一事,便來此碰碰運氣。又奇道,二人分明是在他前頭的,可也不見人影,不知是做什麼去了。
晏昭說,晚些時他要下山,既是相熟之人,藥且一併帶下去罷。
白府家丁有些怕他,手腳拘謹,下山時也離得遠。一路無言,到了白府,大門竟是敞開的,家丁奪門而入,落在後頭青年觀望好一陣,方才拎著藥向府內行去。
千金憔悴不少,蠟黃的臉,眉眼耷拉,見有人前來,面上訝異,卻還熱絡地招呼他坐,隻字不提病況。
侍女很快將藥湯端上,千金一飲而盡,已是習以為常。她同晏昭抱怨,這病害得她許久沒見到道長,又問,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沉默間,那醜陋面貌的青年看著她,嘴角結疤的膚塊蠕動著,良久,喉頭滾出難聽的聲音。
千金愣神,一瞬間,她以為青年朝自己笑了。
這醜八怪真的在笑。
千金張了張嘴,大股的血從口中溢出,她一時茫然了,囁嚅著,咿呀的聲兒攪著血水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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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送茶時,俯身坐下,青年衣領上血跡尚未幹。道長分明看見了,不說也不問。
星懸平野夜,觀中低語漸微,晏昭拜別道長,推門時最後一眼,竟瞧見那玉羅菩薩平添幾分戾氣。
銀月眉下仍垂眼憫悲,燭下的唇也還彎彎,只不見了眸中的欲語還休,不見了唇邊的平易近人,和靜面相陡生寒意。
鶴嵐閉了閉眼,也不知算到了甚,緩聲嘆息。
年六月,正值山花爛漫,晏昭提了新成的漁具,叩開屋門。
垂釣一事,他記掛許久了。
北國君王野心勃勃,聯諸屬封王,大肆征軍,又重賦稅為軍餉。一時間送壯丁、散錢財,民眾苦不堪言。
那澗邊不遠,正好搭了涼棚子,收放好漁具,便悠心曬起太陽。只不消片刻,竟隱約有聲兒傳到這頭,青年驀地睜眼,扭頭一看,道長正揉著額角,緩緩搖頭。
征軍令遍布全境,不過幾日安寧,河清鎮又惶恐起來了。
金甲兵衛浩蕩而至,領首者趾高氣昂,展一皇令,兵衛便強拖硬拽出各家青壯丁,論妻女父母哭得慘烈,皆一概不理。兩三日駐紮,衛隊走時風光,餘下一鎮老弱婦孺,好似拋卻一地糟粕。
也不知是誰通風,首領帶人尋上山來,見這一啞巴一瘸子,當即啐了兩口,罵聲晦氣。卻也不解氣,直叫屬下抄傢伙砸了道觀,好一通扒拉,將值錢物件通通順走罷。
他心道這啞巴當真沒脾氣,生了這副皮相,天生就該被人拿捏。身後那惡鬼似的青年,一黑一紅二眼珠,倒叫人見了脊背發涼。
七零八落的景象,道長瞧了也不見得來氣,拍了拍晏昭,約同他道:是個大工程。
走了丈夫,丟了主心骨,河清鎮日益冷清。府衙無能,女人的張牙舞抓失了底氣,老人的腰桿沒了依仗,街坊四鄰少了謾罵詆毀,困於逆境時,人便自覺縮起倒刺,偽善得卑微。
待師徒再下山,儼然一幅新光景,一張又一張支棱起來的可憐模樣,恭謹迎合,叫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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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載春秋,新帝欲擴疆土,同殺名遠揚的東夷王兩軍對壘,楚河漢界硝煙熏天,又逢大旱,莊稼無收,萬人哀哉,禍極,食親食肉,路浮餓死骨。
卻說南昭一方,忽有異士突起,打著「渡眾生」的大旗,夜破北臨淵,占邊城,細細品來,竟依稀幾分熟悉。
山澗自是太平,垂陽掛下,晏昭收回視線,悠悠道:「因著異於常人便被斬殺,此時捲土重來,怕是直指泰成帝了。」復向道長,笑問:「您說呢?」
道長輕搖首,只道:時機未到,急於一時了。
可世間本就萬千變數,時機未到,那便去尋個時機。
東夷王果真威名赫赫,打得北國潰不成軍,泰成帝忙得焦頭爛額。異士趁機傳道而立,授衣散食,籠絡民心,不足余月便立足北臨淵。士卒們自稱修士,奉的也是那真佛阿育,喚幾位領首一聲仙者,畢恭畢敬,似真是九天下來的謫仙一般。
泰成四年,新帝毒發身亡,殂於西巍亭,東夷王長驅直入,欲趁勢並國。
這十萬屍兵止步宮門,黑黝的眼洞齊刷刷盯向朱紅門前。門前立著位玉面郎君,霽月清風,氣度不凡,長眸一起,道:「泰成帝死在他的剛愎自用上,但這北臨淵,可還輪不著東夷王接手。」
語氣無波無瀾,聽得人惱火。
東夷王則高高在上,黑衣赤足,面目深冷,抬落間施捨點睥睨眾生的憐憫,駭人得緊。他動了動眼珠,半晌,幽幽道:「你又是哪個轉世?剛修回神格便敢逞能,是不怕魂飛魄散了?」
語畢輕哼一聲,本不欲言,忽又有了興趣,譏誚道:「聽說你們還信奉阿育,記吃不記打的東西,真諂媚得緊。」
「休得胡言!」
玉面郎君冷呵一聲,神力驟然暴起,炸碎高雲,陣陣風哭中,仙者白袍同髻發紛飛,眉眼肅然:「——退是不退?」
東夷王稍頷首,抬手,眼中帶笑:「自是不退。」
修者間打鬥動輒便是地動山搖、風雲異相。倒過一盞茶的功夫,又見哪處隆隆作響,晏昭提著茶壺,目光落在山雲外。這幾日驚雷劈落垚山,震得鳥獸散,分明近在咫尺,卻好似怎也劈不到這破落道觀頭上。
鬥了月余,東夷王退兵,北臨淵由修士全權接手,百姓惴惴不安地盼著,盼來的卻是一眾分道揚鑣,大拿們紛紛自立門戶,或山林或高樓,門前救濟難民,好不仁慈。
——而今幾派,若論佼佼者,數神女峰還陽神君為佳。
「神君?」晏昭納罕:「他曾是九天的神仙?」
道長點首,道:亂世中凡立足者,多半是九天轉世,神格歸位,同天地便有了斡旋的資本。還陽神君本為天地靈胎,歷劫無數,本領自然也大些。
晏昭笑笑:「若是同您比呢?」
道長聞言笑笑,搖頭不語。
那筆停了許久,又寫到:日日論述,不過紙上談兵,既是跟了我許久,不如出去見見,親自經歷。
青年瞧著那行字,垂眸,復抬首,醜陋的面龐上浮現出迷茫、慌張,和不易察覺的怨毒,而道長只是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男人的手同他本人一般,清雋、瓷白,連指尖也是如玉消寒,觸及額間時,叫晏昭狠狠顫了心,但旋即五感墜入縹緲,剎那瞬息萬變,待神魂歸位,竟已是汗徹淋漓。
——天眼開明,餘下,你便先悟著罷。
晏昭回神不能,目送道長禮袖離去。殊不知這玉尊佛般的人物,起身時竟也是苦笑了一下。
這神仙與神仙也有不對付的,明來有礙觀瞻,便換唇槍舌劍,都是成了精的,自然誰也不讓。時日一長,敵對得緊,門下弟子劍拔弩張,早不見了過去情誼。
因著梅雨長臨,垚山總也雲霧繚繞,好似纏著茫茫一白龍,直將道觀推雲霄。
青年仍是跛足,面容也不見變化,唯有撥雲弄霧時方見幾分勢頭。他自長廊過,花草壓腰,檐上銀鈴響,而風邀迎兩道。
道長從不置喙,亦不曾過問易容之事,只叫他去外邊修鍊,若是習有疑惑,解個隻言片語,叫他自己去參。
青年辟了谷,便不再下山,往返於山林間。道長愈發沉默,闔眼一坐一整日,是不大樂意走動。
晏昭問無可問,只記掛在心頭,藏進望去的眼裡。他故意怠惰,一躺便是半日,抬眼瞧見窗外群青的影子劃過,好似隱隱希冀著什麼,但他的心在慌,而道長目不斜視地離去,叫他五臟六腑都湧上不詳。
這不詳令晏昭躁鬱、憤怒,他厭惡這坐立難安的擔憂、後怕,叫他多生心魔;他唾棄這副千瘡百孔、一無是處的皮囊,恨不能剝離己身。這皮囊容不下日漸膨脹出的欲孽,是腐朽了,人皮之下,各色妖魔早已攀上明台——他要包藏這禍心,叫世人嘲弄他,叫世人將他與道長永遠捆在一起。
北臨淵仙者齊歸位,結陣禦敵,東夷王野心不死,同西蠻謀和,屠燒南昭全境,掠走佛經無數。此舉震怒仙者無數,當是戰旗飄搖,白衣嗜血,交戰之地神武漫天。
——既是各主歸位,禍劫應驗,天下這盤大棋,終於開始走動了。
那日的景象是從未見過的宏偉,雲波詭譎,於天頂間緩緩捲成一口巨井,煙雲翻滾,數萬道紫雷穿梭其間,閃過的金光火熱而耀眼,鋪天瞬息無聲,而後天怒隆隆,似千軍萬馬紛至沓來,於萬里之外劈開。赤金的柱體如天柱一般轟然錘落,盪開層層駭浪,掃平大地——剎那是泥土低陷,海水倒灌,萬物哀鳴!
垚山龐然的雲霧剎那消散,金雷灼熱聲息重重壓下,叫桌幾上鋪平的宣紙無風自動。
此刻天地無聲,眾生禁語,沉默中,沉默間,紙頁濺上了道道赤紅。
迎著青年震驚的目光,道長猝然笑了,他唇齒沾血,提筆就著嫣紅寫到:——此行甚久,不必等我,入世見聞,或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