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四)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2656 更新時間:2020-08-03 14: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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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一走,便是百餘年。
後院的小枝成參天之姿,清河鎮人走樓空。年歲悠悠,晏昭修出了法相,又是百年,山腳遷來新民,築寺拜佛,香火一路綿延,飄過山巔。
時過境遷,四季輪轉,再無人記得當年行善布施的啞巴道長,同那惡鬼相的跛子。只是聽聞垚山巔上居著位寒霜似的仙人,孤高絕艷,多少過往人求他,也不見其施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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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正堂下,一身雪青袍鋪落方正;方桌前,壓著那寬厚的手掌。男人鴉發不束,低垂著雙眸,落筆字跡凌厲、遒勁,是「平樂」二字。
雲開霧散,提筆落筆, 書字也作畫。後院一屋,皆是他的貪嗔痴愚。
悠悠歲間,有人雪青一身行人間,得了供奉,修了大成,仙門敬之畏之,這天下的人,多少也聽過其名號。於是他便日日等,夜夜盼,總想著那人會回來,殊不知這成了仙的,當真比尋常人絕情,連個盼頭都不舍屑給。
自東夷閉國以來,北臨淵許久未曾這般太平過了,許是萬佛祭典將至,求佛問道者空前絕後,竟也有信徒自萬里外跋山涉水而來,將垚山堵得水泄不通。
門外喧天一色,門內靜見浮塵。晏昭抬眼,見日暮西山,眉心一皺,剎那間,赤金眸既笑又哭著,轉瞬卻還歸回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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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十月,萬佛祭典至,萬人空巷,是時金烏貫空,鳳凰穿雲,大地所見,長伏者如繁星成銀河。
神鳥嗥鳴如瑤台樂鈴,晏昭踱步於庭,只覺得煩躁。
鳳凰振翅,九天雲台間揮灑道道金光,映落陳年木檻上。片片燦耀流轉,忽而轉進一角衣袂。
剎那是風駐了,風又起。
遠方佛寺鐘聲陣陣,吹動沉沉綠裳。巍巍神光投下,門前的菩薩抱花停立,眉眼彎彎,懷擁滿身慈悲。
那花枝栽在後院里,細長一條。道長說,由他自生自滅罷。
道長似是有所不同,或還一塵不變。分明從前一般的模樣,卻再不見眉間沉聚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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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昭曾雲遊四方,旁觀這世間太多慾望,字裡行間,塞滿了大喜大悲。他顯以真相,來者自皆虔誠;他化以苦相,眾生皆露本相。
北臨淵仙門眾多,不乏招賢納士者,晏昭向來不理。時日一久,有心生怨恨之輩,亦有君子之交友。
萬佛祭典如火如荼之際,天樞星君踏雲而來,卻欲推門時被拒。那門前立著仙人風姿凜絕,雙眸賽飛雪,一身雪青換了玄色。
「往日仙者最是關心這些,今兒個祭典倒是不見您了,」天樞星君打趣,「那可是連天帝都要朝拜的真佛,您不去,排面是比天帝還闊氣。」
玄袍仙者稍稍低首,盯著他半晌,漫不經心道:「枯死的真佛罷了,擺在哪裡,都是一具空殼。」
天樞星君聽聞大駭,忙道:「仙者慎言!」
「那可是九九天尊上真佛——真佛三重金身不毀,渡卧雲巔能聽眾生。若被真佛聽得,可是大不敬啊!「
」尊上法相即真身,我等供奉真身,自是要盡綿薄之力,此前若非真佛出手相助,待千萬載的災禍降下,天地將毀,生靈塗炭——」
天樞星君滔滔不絕,晏昭卻覺得不大耐聽,他有些走神,神思遊走間,竟覺幾分歡喜。
星君這話匣子,口中的讚頌能同江海流長,過一炷香,又道:「近來轉世仙者愈多,連那四象星都來了……我這星君原本還稱得上名,但若同青君比,卻是不自量力了……」
頓了頓,奇道:「仙者才貌雙絕,可是哪位的轉世?哦,不過是從未聽您提及,略感新奇罷。」
男人卻搖頭,答:「不曾是哪位,幼時幸得教導罷。」
「原是如此?」天樞星君豎起耳來,「敢問仙者師從?」
少頃,晏昭揚了揚唇角,言語間難得帶笑:「師從,抱花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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垚山腳下近來又修一廟,香火勾山霧,好不熱鬧。
天下平定,仙門自立,眾生得之庇護,生息漸盛,正是從前夙願。
道長卻不再聽俗世。他日日沉靜,觀花草入夢,清醒時,連眉稍都是沈默的。
又一年,紅杏攀上牆頭,牆內百花春滿園。廊邊的細枝養長許多,玉枝銀花,通體不凡;廊下茶香漸息,一旁搖椅輕晃,有一捲雲圖攤至腳邊。道長顯然睡熟了,否則風過花落遮了眼,不會無動於衷。
隔著一樹浮黎,晏昭佇足良久,忽而欣喜。
這般最好了,他想。真似那堂上佛像,靜默不語、兩目空空。不若再造一座廟宇,供以血肉,就在此地,他要把這尊菩薩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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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樞星君再來拜會,山巔的碧瓦朱甍叫他不敢認,於是清了清嗓,隆重道:「仙者久未問世,原是在修習機築之道?佩服,佩服。」
左等右等,見無人回應,又大聲添了句:「豐年送禮,過後便是武鬥大會,我向文曲多討了一份請帖——」
話畢,惟見秋風掃落葉,仍無動靜。
等了許久,星君搔了搔頭,正疑惑,門忽地開了,道長一手持卷,抬眸望他。
天樞星君一愣,又一愣,納罕道:「您……就是抱花散人?」
「正是。」
門前投下片陰影,身後現出男人卓絕面容。晏昭伸出紫金赤紋袖中一隻手,輕車熟路地取過捲軸,這才轉過眼,鳳眸一促,卻是似笑非笑:「我師傅難得走動,星君來的好巧。」
天樞星君唔聲,不能瞬目,這雙目叩心的菩薩唇含丹朱,頷首輕笑,向他似朝眾生,叫人斂聲屏氣。
「那日見您玉身抱花,光相生輝,不自覺便生出這稱號來,」晏昭輕輕揚眉,溫聲道,「我等了太久,只覺上蒼終垂憐我,叫觀音以身渡我。」
遠山飄雨,水天如青黛,道長自經卷中抬眼,秋月眉映著晚來春雨。男人頓了頓,語調柔軟:「天上菩薩無窮盡,如恆河中所有沙數,惟我見你安心。」
他伏在椅邊,像是懺悔,語調卻很繾綣。
道長輕掃他一眼,很快又轉望別處,似是聽懂了,又似乎不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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垚山頂的瓊樓玉宇,會引來客登門無數。晏昭不勝其煩,便設下重重殺陣,不必出去,外邊的也不必回去。
彈指間六百年逝去,垚山巔那座宏偉天宮成了人人望而卻步的海市蜃樓,藏匿於水月鏡花,無人可窺探虛實。
那枝浮黎如今栽於高台,並樹開合,玉枝參天,邀月瞰下,盛一樹琉璃光。
長宮高閣、亭台水榭,道長向來是不愛去的,唯有栽花處,方得見其行蹤。
晏昭自修得大成,便成日圍著道長轉,再沒動過修鍊的心思。道長無奈,提點他雷劫降至,若有閃失,輕則修為散盡,重則魂飛魄散。而平日穩重的男人對此不屑一顧,不容置喙地否決了此種可能。
他說,既是來渡我的,自然要渡我此生。
他說,我罪孽深重,閻羅地府收不進我這惡鬼。
他又說,上蒼若真要收我,我必要祂與我同歸於盡。
鶴嵐只是苦笑,又覺得好笑,這眉梢一彎呀,叫底下的男人又樂起來。
後來某日,垚山長宮巔烏雲蓋頂,八十一道紫金雷劫降下,這混世的雷劫劈了九天九夜,第十日,九彩神光耀世,鳳凰銜尾,萬龍游天,三十六天罡與地煞齊彰,金光長夜,久久不散。
彼時世人不知此象喻何,只驚嘆不已,論道哪位帝仙轉世歸位了,好生氣派。
金光點漆,重映層層宮閣上,璀璨奪目,門下的人紫金玄衣加身,冷眉冷眼,不怒自威。
這景象好似當年。鶴嵐扶牆而出,一時恍了神。
那身紫金袍很快至了眼前,男人噙笑,居高臨下道:「我從前便奇怪,為何你從不開口。」
晏昭抬手撫上他的青絲,一雙赤金鳳眸促起,遂俯身,就著耳鬢廝磨的姿態,同他輕聲道:「殺孽太重了,是不是?阿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