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五)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3457 更新時間:2020-08-07 16: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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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夷有處山絡,遍地焦土,寸草不生,因之巍峨嶙峋,似一尾巨龍抱眠,有名龍骨山。龍骨山死氣覆煞百里,止於大周仙山,二者陰陽雙相,升騰的黑霧與靈氣交纏不息,久之,相匯處生出許多不人不鬼的怪物。
東夷曾幾時也稱得上仙境,只是歷代出蠻王,慕強好勝。夷人見那些怪物天生神力,所向披靡,皆以為神明,便以日月為名號,將此處奉作神壇。
日月枱曆經千載不朽,供奉大盛,周遭神殿環繞,莊嚴隆重。神殿之外,座座義莊壘起防線,個中居著野鬼半妖,是替那東夷王做事的。
這抱眠巨龍首朝南,尾向北,是以南角煞氣最烈。彼時鐘山道人召來三十六地煞,加諸地藏法相,十八道禁咒齊鎖,終以身鎮壓。
只是安虞不過百年,那焦土之下竟躥生出節節陰枝,不足百年,南角陰林便已遮天蔽日,招盡厲鬼,因之常有嬰孩啼哭聲,稱稚子林。
今夜月夜不見月,水聲滂沱,穿林打葉,紅白怨煞循著生氣而去,陰風獵獵,浮涌笑聲道道,男女老少,無一不怪。
「咯咯咯……這一副鮮嫩皮囊,剝下來,給老君做件衣裳正好……」
林中人頭戴烏紗,置若罔聞,足下步履生風。無頭厲鬼飛身而過,十指殷紅抓向心口,男人退步側開,烏紗撩動波紋。
稚子林罕見生人,十里邪祟堵得水泄不通,怨聲哀聲泣聲中,紛湧向那玄衣緊帶的男人。紅衣女鬼迎面攔路,七孔流血的麵皮上擠出瘮人的笑:「好美的臉皮,好香的血肉……小菩薩,做妾身的夫君可好?」
眼前無路,男人這才停步,同那惡鬼相視良久,半晌,烏紗輕搖。
女鬼當即尖喝一聲,身形暴起,衝天的怨氣撲面襲來——烏紗面墜地,男人躲得狼狽。背後緊裹的黑布不知何時散了一角,垂落出半截枯臂。
那手臂不過幹皮貼骨,半分血色也無,洇出的煞氣卻比稚子林還寒上萬分,厲鬼哭嚎著霎時散凈,惟余怨聲久久迴響。
「——你很快也會和我們一樣……和我們一樣……」
「——困死一隅,永不得解脫!」
時值雨停,夜上忽有月出雲,一縷清光穿林,男人撿起紗面,沉默中,抬首望月。
月光下,映出觀音的無心善相。
翌日。
因著天陰,山野處一派朦朧,鹿生壓了壓頭頂草帽,默念一二三,俯身抬腿,一鼓作氣沖了進去。
今兒個入秋來,豪雨突降不止,澆落山石洪流,埋了不少村子,野鬼尚且哀聲載道,遑論尋常人家了。
他家挨著山腳,不多時隱約見著了,只是泥濘難行,栽了幾個趔趄,叫鹿生護著衣兜的手往上提了提。
離得不遠,茫茫荒雨中有道虛影,細長立著,乍見之遊魂。鹿生「咦」了聲,定睛一瞧,原是個行路悠閑的——但這可是龍骨山地界,邪祟食夜,煞風吹白骨。夷人尚且腳軟,惡人愈發膽寒,何人敢稱自在?
只是路上他稍有耽擱,若再晚些,小妹怕又要鬧了。鹿生遠眺暮色,沒多在意。鄰旁義莊荒涼良久,許是新來的同僚罷。
大雨拍上義莊錯落的烏瓦,門檐下鐵鉤倒懸,破角漏風的鬼面籠旋起舞來,咚咚作響。
鹿生推門而入,喚了聲嬌嬌,那廊屋間便游來人身蛇尾的少女。紙傘半傾,露出一張艷麗面容,嬌娘埋嗔著,抬眼見鹿生濕了個通透,柳眉一擰,蔥指揪著少年領口衣襟往回拖,邊道:「最後件幹凈衣裳了,明兒你就等著裸奔罷!」
鹿生踉蹌幾步,匆忙間,衣兜掉出幾顆蓮子,他急急忙「唉」了一聲,便見少女蛇尾一甩,轉眼將蓮子扔進自己口中。
「唔……這是哪兒處的蓮子?從前好似不曾吃過。」
見嬌娘美目微眯,頗為享受,鹿生撓頭,憨笑道:「是稚子林那處。」
那美目忽地就睜圓了,裡頭躥出怒火,嬌娘猛一提耳,破口大罵:「你個蠢貨!說過多少遍,那地方是閻羅殿!閻羅殿!閻羅殿是你能去的嗎?有命去,沒命回,等我給你收屍是嗎?」
鹿生直討饒:「姑奶奶,姑奶奶,下手可輕點……今日稚子林半片厲鬼也無,我觀望許久才敢進去的……」
嬌娘語氣涼颼颼的:「喲呵,還半片,叫你見到整片,早不得見上祖宗了?」
他這小妹伶牙俐齒,鬥不過幾回合,鹿生便啞口無言,只吶吶道:「好,是陰曹地府,我下次不去……再也不去了。」
嬌娘又瞪了一眼,這才鬆了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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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說那人啊,」嬌娘撐著棺材蓋,半身蛇尾游來游去,「來了好幾日了吧,就在隔壁義莊,整日戴著烏紗,是個啞巴。」
鹿生摩挲著下巴,問道:「那人……來時可是孤身?」
少女回憶道:「來時背著個物什,裹著黑布,瞧不清。」
鹿生若有所思,半晌拍了拍小妹肩膀,義正辭嚴:「我這就去見見新同僚,莫要叫他們覺得我們是不講禮數之輩。」
嬌娘翻了個白眼,暗罵了句憨貨,便縮進棺材補眠去了。
鹿生心大如斗,臨了門才覺兩手空空,便又折返回去,挑挑揀揀,拎了一對金花玉器瓶出去。
開門的正是小妹口中所說的啞巴,烏紗遮面,身量高挑。鹿生先自一番介紹,再送玉瓶,又講趣事雲雲,末了同人告別,臉上還掛著熱切的笑容。
少年遠去後,烏紗笠撩起一角,現出清玉似的半臉,遠目藏悲,正是鶴嵐。
關上義莊最後一扇窗,鶴嵐轉過身,凝視大堂奠字之下,那具金杵穿顱的男屍。
屍首手長腳長,身量極高,長發灰敗,眉間卻閃耀出金光——那是一柄刻滿六字箴言、上形懸陀下連利刃的器具,自枯屍的額前釘入,後腦穿出,金光透其膚體,遠望去,似蘊佛光。
鶴嵐促著眉眼,描摹這冷硬的骨廓良久,才伸手去摸那柄金杵,摩挲半晌,忽而用勁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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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啞巴果然也有伴。
少女趴在牆頭,眯起眼打量——院內正劈柴的男人通身的黑衣,腰袖緊扎,臂力遒勁,舉足間可見緊實的體廓。
嬌娘想,這人可真高啊,肩寬體闊的,手一舉就能伸到院外去。
待地上樹樁空了大半,啞巴才姍姍來遲,嬌娘定睛一看——嚇!這啞巴換了衣裳,摘去烏紗,竟像個青衣菩薩,眉眼彎彎地站在檐下,叫人心驚。
「砍這麼多作甚。」這青衣菩薩竟還開了口,言音清透,入耳三分笑意。
「燒不完,留著給蟲吃?」
話正是對男人說的,後者卻充耳不聞,手起斧落,又添兩塊柴火。
「裴台月,」便見那菩薩也揉眉,無奈道,「一件衣服罷了,你要氣到何時?」
這人高鼻深目,唇線極深,粗瞧便覺得厭戾,近了打量,更添八分陰鷙。嬌娘嘖嘖稱奇,小菩薩竟挑了個這般兇狠的,怕是只有被馭的份罷?
果不其然,斧頭「咚」一聲嵌進矮樁,男人轉過身,鷹目鉤似的盯向那青衣菩薩。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青衣菩薩頓了頓,道,「固然玄色藏塵,可衣裳也不能半月不換呀……」
裴台月冷哼一聲,解開袖帶大步邁前:「能在妖魔橫行的地界收留個身無長物的男人,你是很會打算。」
鶴嵐哪裡聽不出話中嘲諷,只溫聲應承:「有你這大佛鎮在此處,毋需擔憂安危罷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那菩薩笑意更盛了:「同你搭幾句話罷了,談何殷勤?」
男人幾步上了廊庭,鋒眉半壓,高闊的背脊如柄巨刃,生生斷開天地。擦肩而過時,乜下一眼,語調陰沉:「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
嬌娘看得咂舌,眼烏珠都快瞪出來了。萬沒想到,竟還是個苦情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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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如此?」
「……凶煞極了,」嬌娘點點頭,「動輒殺生,是個不好惹的。」
話音一落,二者皆噤聲。
「那……」鹿生憂心忡忡,「我們還能結秦晉之好嗎?」
「秦晉之好不是這麼用的,蠢貨。」嬌娘柳眉緊鎖,悶聲道:「青衣菩薩看著心善,該是個好對付的,獨獨那個叫裴台月的……我瞧不出門路。」
又一陣沉默。鹿生一拍大腿,頓悟了:「哎呀!什麼不好惹——這分明是高人,不露相,低調著呢!」
「……」
嬌娘默望蒼天,只覺蛇生艱難。
龍骨山天象惡劣,打個盹的功夫便又招來片雷雲,驚紫如游龍,劈向荒蕪大地。
裴台月遠觀落雷,劍眉指天。他耳目極佳,遍縱千野,亦可見平地聚起的一抹煞氣。
只不過那煞氣,該用「龐然大物」來形容。
龍骨地煞,鐘山道人求來的幫手,到底是被反噬殆盡。
義莊挑檐下,那青衣仍倚柱而歇,善面盈盈,彷彿對身處險境一無所知。
裴台月頓目,眉宇深冷愈重。此人端一張福慧表相,泰山崩於前能不改色,他探不出深淺,卻知相不必由心生,一副好皮囊,足以蠱惑人心。
他從前述言, 不過可聽不可信。
眼下不再糾結,男人攏了攏袖口,隨手抽出石磨旁的烏鐵劍,推門朝地煞星去了。
這劍長五尺,通體烏黑,柄心刻彎銀月,因名鐵月。裴台月從前拿它除草時就很順手,如今砍煞星更是順心,手起刀落,龐然大物便塵歸塵、土歸土了。
雷雲不息,狂雨又驟降。黑衣很快淋了濕透,男人不甚在意,一雙鷹目停停轉轉,落至了南方。
南方生著一片陰林,聽說,裡頭藏盡了食人血肉的惡鬼。
不過瞬息,衣擺刮過野草,稚子林中雨落濕冷,不見半分鬼氣。鐵月垂刃,向上是男人一張喜怒難辨的臉。
——這騙子!
裴台月想著心事,回程路走了一半,眼前恍惚出一點人影來。他極目遠眺,見牧野之上青衣浮雲,凡塵觀音舉傘自在,行如一星荒夜孤燈,同身後天地格格不入。
見了來人,鶴嵐揚眉輕笑,落在裴台月眼裡卻是笑裡藏刀。男人低眉,薄刃的唇線一抿,很是嘲弄:「不是無所不能麼,腳程這麼慢,頂什麼用?」
鶴嵐「哦」了一聲,後知後覺地疑惑道:「出來散個步,需要很快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