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結婚的前一晚，林岸抽了半包煙，終於鼓起勇氣撥出了那個熟記於心的號碼。很多年沒有打過了，發過的幾條簡訊也石沉大海，不知道是否已經廢棄了。

出乎意料地，電話很快只響了三聲就接通了，一直到那聲「喂」傳來，他都沒能反應過來。

「……小孩兒？」

「……」

就像是心臟忽然被攥緊了，林岸緊抿著唇，一時間竟然呼吸困難。想不到隔了這麼久，再聽見他的聲音，再聽見那個熟悉的稱呼，他還是會有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眼圈驀地就紅了，手指也變得冰涼。

沉默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哥。」

對面的那人輕輕地笑了一聲，連逸出唇角的氣音都和以前一模一樣。

林岸強忍著嚎啕大哭的慾望，啞著嗓子緩緩道：「我要結婚了。」

「新婚快樂。」商川笑著說。

明明最應該聽的就是這四個字，卻與最想聽的相差甚遠。林岸顫抖著手點燃一支煙，下意識地問：「你來嗎？」

「什麼時候？」

「……明天。」

商川一頓，笑了：「那我趕不及啊。」

「……」

林岸狼狽地吸了一大口煙。怎麼都過了這麼久，他在那人面前還是像以前一樣蠢。

兩人又簡短地說了幾句，林岸主動說自己還有事，便先一步掛了。他知道自己的這通電話對商川來說其實算是一種打擾，當年的他又傻又倔，在那人面前留下了太多黑歷史，最後的這一次對話，他想留一個好印象。

商川說要把份子錢微信轉給他，也被他拒絕了。全世界，誰的份子錢都可以收，只有他的不行。

林岸保持著拿著電話的姿勢，在沙發上枯坐了很久很久。

掛電話時，商川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

但其實他們都清楚，再也不會見了。

就像那封存在回憶深處的人和事，都會隨著歲月悄然而逝。所有的過去都無法重來，所有的遺憾都無法圓滿。

2

林岸第一次見到商川是在2012年的暑假，那年，他14歲。

學校對面有一家小賣部，是學生們課餘時間最愛去的地點之一。裡面賣很多東西，包括零食、文具、小說漫畫和其他的一些小玩意兒。女孩子們喜歡去挑選漂亮的筆和本子，男孩子們喜歡去看女孩子。一堆人聚在一起假裝在討論什麼，其實目光都在往一邊瞟，賣文具的那個貨架邊上，總會有哪個笑容明媚的少女吸引著他們某一人的注意力。只有林岸，他對看女生不感興趣，也對男孩子們的聊天內容不感興趣，便總是趁人少的時候去。

記憶中的老闆娘是個笑容和煦的胖女人，她記得住每一個孩子的名字，她能接得上他們的任何話題，因此很受小朋友們喜歡。

其實林岸也喜歡她，也很想跟她搭話，但是他怪異又彆扭，總是不肯表達出來。因此他留給老闆娘的印象就是：總是板著臉手插兜的孤僻小孩。她試著跟他說了幾句話，得到的回應都不冷不熱，也就不再關注他。

林岸心中失落，但還是別彆扭扭地沉默著，看起來更孤僻了。

暑假是小賣部人最少的時候。學生們都放假了，再想買什麼東西一般都會跟著父母去隔壁縣城裡的超市。畢竟小賣部東西沒那麼全，路還遠。

但是林岸愛去。他已經惦記某個漫畫雜誌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零花錢，一大早就蹬上腳踏車不遠萬里地來買。

熟練地停好車，他推開門，發現老闆娘不在。

靠近門口的玻璃櫃檯上趴著一個人，後腦勺上櫻花粉的小揪揪隨著身體的呼吸一顫一顫的。

聽見開門帶起的風鈴聲，那人懶洋洋地抬起頭，沖著他笑了一下。

林岸的耳朵一下子就紅了。

有生之年還從未有人對他笑得這樣好看過。

那是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五官好看得像個電視明星，染著一頭粉毛，幾縷碎發垂落在額角，顯得慵懶又隨和。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煙灰色短袖，款式簡潔大方，是城裡人的打扮。

「歡迎光臨。」那人笑著說。

被那帶著笑意的目光描摹一遍，林岸只覺局促不已，他僵硬地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

那人嘴角一抽，哭笑不得：「喂，怎麼了啊？」

林岸頭也不回地道：「我想起來作業還沒寫完。」

「……行吧，小心——」

「嘭！」

林岸狼狽地趴在地上，膝蓋和手掌都火辣辣的。

「……門檻。」那人扶著額補完後半句。

「……」

那人嘆了口氣，起身走過來扶他。「怎麼樣，摔破了沒有？」

肯定是破了，血絲黏在褲子的布料上，稍微一摩擦就是一陣刺痛。林岸搖了搖頭，將手掌藏了起來。

感受到他的抗拒，那人無奈，只得拍了拍他的腦袋，溫聲道：「怎麼心不在焉的，小心點啊。」

林岸匆匆點頭，匆匆跨上車，匆匆離去。

結果，沒走幾步。

「嘭！」

「……」

那人捂上了眼睛。

3

「好了，這兩天不許碰水，回去記得按時換藥。」青年收起藥箱，起身往裡屋走去。林岸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也從未見過這麼高的人。

粗略估計一米九左右，穿著一條黑色的九分褲，露出一截白皙又結實的小腿。林岸被那抹白皙晃了眼，連帶著腦子都混沌了起來。

放好了藥箱，那人掀開簾子出來，看見他還沒走，驚訝地挑了挑眉。

「你剛才是想買東西吧。看看，想買什麼？」

林岸抿著唇起身，從裡面的書架上挑了一本最難懂的《中國哲學概論》。

「……」那人更驚訝了，忍不住道：「你喜歡這個？」

林岸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其實他根本都不懂哲學是什麼，只是覺得挑一本高深莫測的書顯得他很有學問的樣子。

「好吧。」那人聳聳肩，伸手接過書看了一眼，「39。」

林岸低頭掏兜，掏出一張十塊的和三張一塊的。

「……」

他的臉再一次紅了個透。

「噗。」青年終於忍不住了，扶著櫃檯笑得直不起腰來。

林岸本就尷尬，被他這一笑更是惱羞成怒，無論青年怎麼喊也不回頭，快步出門，將腳踏車蹬得飛起。

青年笑夠了，搖搖頭，踱著步子回櫃檯里趴著了。

臨近晚飯的時候，林媽從外頭打麻將回來，進屋的時候把一本書放在桌上，對著裡屋喊：「崽啊，有人托我把這個給你！」

林岸噔噔噔地跑出來，走進一看，赫然是他心心念念的漫畫雜誌。

心臟一下子跳得飛快，他做賊一樣地將漫畫揣進懷裡，一直到進屋鎖上門才敢拿出來。

扉頁上是幾個飄逸的鉛筆字：錢不著急，有空再給。

4

第二天下午，林岸才磨磨蹭蹭地蹬著車子來到小賣部的門口。在昨晚的飯桌上，他已經知道了那人的一部分信息。青年叫商川，是這家老闆娘的兒子，在南方上大學，目前大三，暑假回來幫忙看店。

商川。

他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不自然地抬腿走進去。

今天小賣部的門沒關，只是門框上還垂著那串風鈴，只要有人進來便會碰到，清脆地響上幾聲。

商川正坐在正對著門的椅子上擺弄手機，一雙大長腿散漫地搭在地上。聽見聲音他抬起頭來，臉上帶著還未褪去的笑意。

「喲，來了啊。」

林岸將皺成一團的六塊錢遞到他手裡：「漫畫錢。」

商川接過揣兜里，也沒數，倒是湊近了拉過他的手。

幹燥的掌心就那樣貼著他的手，林岸低著頭，只覺心跳如擂鼓。

「換藥了沒？」

「沒。」小鎮里的孩子都是放養的，皮得很，這點小傷家長甚至都給不會包紮，只清洗一下，幾天就自己長好了。昨天他回家的時候膝蓋和手掌都纏著紗布，還給林爸整得挺驚訝。

「……嘖。」商川起身給他騰地方，任勞任怨地拿藥箱去了。

換完藥，林岸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起身走了。

沒想到，外頭風太大，把腳踏車吹倒了，他走近一看，前後車鏈子都掉了，裹滿黑油的鏈條嵌進縫隙里，怎麼拽都拽不出來。

商川在屋裡看見小孩兒蹲在車子旁邊鼓搗半天，有些奇怪，就放下手機出來看看。

「怎麼了？」

林岸悶悶地道：「鏈子掉了。」

可能本來還挺結實的，但經過昨天那麼一摔鏈子就鬆了，今天又摔一次，掉也正常。商川蹲下看了一眼，道，「進屋洗手，我給你修。」

等林岸找到洗手間的時候，商川已經進來了，倆人的視線同時落在對方染滿黑油的手指上，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你修得真快。」林岸真心實意地道。

商川低頭給他打肥皂，小心地避開他掌心受傷的地方。「小事兒，我腳踏車以前也經常掉鏈子，修多了就熟練了。」

林岸抬眼，因為洗手間空間有限，兩人靠得很近，他能清晰地看見商川那濃密卷翹的睫毛。

好想摸一下。

他抿了抿唇，還是不太敢提出這樣的要求。

洗完手，他也該回家了。商川從冰櫃里拿出兩瓶汽水，將其中一瓶遞給他：「外頭挺熱的，拿著喝吧。」

林岸猶豫了一下：「我沒錢了。」

商川笑著塞到他手裡：「白給的。」

「那李阿姨……」李阿姨就是老闆娘。

商川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我們偷偷的，不告訴她。」

5

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起來。林岸每天不定時地去小賣部晃悠一圈，有時候買一根五毛錢的冰棍，有時候買幾塊糖，反正總價基本不超過一塊。掏了錢就有理由在店裡多待一會兒了，他不願意浪費這個機會，假裝起看商品的樣子，餘光卻總是黏在另一個身影上。

他從前最鄙夷那些男生為了看女生四處找理由的德行，絲毫沒有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其實和他們沒什麼兩樣。

小孩子總是自作聰明地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殊不知那點小心思在大人面前其實早就暴露個幹凈了。商川被他瞟得不自在，忍不住道：「以後想來就來，不用買東西。」

林岸得了首肯，抿了抿唇，很矜持地點了點頭，唯有離開時輕快的步伐出賣了他的好心情，商川挑了挑眉，笑了。

第二天一早林岸就來了，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還背了小書包。

商川依然趴在櫃檯上擺弄手機，見到他來便懶洋洋地抬手沖著靠里的地方一指，林岸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那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套舊桌椅，椅子上還窩心地放了塊墊子。

「你就坐那兒，看書或者寫作業都行，店裡沒有包裝的東西隨便玩，只要不弄壞就行。」

那個位置採光很好，既不刺眼也不昏暗，很適合看書，林岸在家裡都沒有這種待遇。家裡的學習桌就是飯桌，吃完飯寫作業，寫完作業繼續吃飯，常年油乎乎的，作業本放在上面都變得發黏。

他慢吞吞地走過去，看著商川。

商川「哦」了一聲，起身又給他拿了個玻璃杯放在桌子上。「水壺就在那邊，渴了就自己倒水。廁所在裡面。」

交代完之後兩個人就各忙各的了。正值七月，空氣中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悶熱，商川找了個小風扇放在櫃檯上呼呼地轉，林岸的位置能借到一部分涼風，也能嗅到被風吹來的、商川身上好聞的洗衣粉的味道。

兩人一個玩手機一個寫作業，誰也不打擾誰。

「那個，」林岸猶豫了一下，開口，「你怎麼知道我想買那本漫畫的？」

「我跟我媽提起你，她說你喜歡那個。」

「哦。」林岸點點頭，不再說話。

倒是商川，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遍，撐著頭笑：「暑假了，你怎麼不去找同學玩啊？」

林岸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這也是間接地回答了他。因為平常他對同學就是這副模樣，所以沒有朋友。商川想到這一點，搖頭失笑。

「行吧，你先寫著，我睡一覺，來人了你就叫我一聲。」說罷，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揣好手機趴下了。

林岸捏著筆坐得端正，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他悄悄地抬眼，那人的呼吸已經平穩了起來，後腦勺的小揪揪隨著呼吸起伏一顫一顫的。

他輕手輕腳地起身走過去，停頓了許久才敢抬起手——輕輕地戳了戳可愛的小揪揪。

就算已經染過，商川的發質還是很好，每一根髮絲都柔順絲滑，引得他忍不住又戳了戳。

小揪揪在他的觸碰下微微晃了晃，像是在因害羞而躲避。

他抿著唇笑了。

6

一上午也沒有客人光臨，林岸也就沒有叫醒他。時針轉了半圈，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林岸把課本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

好餓。

面對著一屋子的小零食，林岸費了極大的自製力才控制住想要拿一包果腹的慾望。

而就在這時，商川醒了。

他的睡意還未完全褪去，趴在櫃檯上迷惑地眨巴著眼睛，聲音沙啞動聽：「幾點了……」

「一點四十二。」林岸說。

「睡了這麼久啊。」商川揉了揉眼睛，指使道：「幫我倒杯水。」

林岸一言不發地給他倒了杯水。

就在他將水放在櫃檯上時，肚子又不受控制地響了一聲。

「……」

商川問：「怎麼不回去吃飯？」

林岸老實道：「我怕我走之後有人來。」

「……」商川哭笑不得，這孩子未免也太實在了些。

「既然這樣，」他站起來抻了個懶腰，笑著說，「走吧，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商川所說的好吃的，就是街角八塊錢一碗的麻辣燙。對當時的林岸而言，的確是平日里吃不起的好吃的。他一周才十塊零花錢，其中六塊都要留著買漫畫，買了麻辣燙漫畫就沒了。

兩人面對面坐在並不寬敞的店鋪里，商川依然在玩手機，翹起的嘴角就沒落下過。林岸盯著他看了半天，忍不住問：「手機有那麼好玩嗎？」

商川回答得漫不經心：「好玩啊。」

「你都玩什麼？」

「給女朋友發簡訊。」

「……」

不知道為什麼，一上午積攢起來的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林岸收回落在他唇角的視線，半晌後又忍不住看過去了。「你女朋友，好看嗎？」

提到這個商川終於捨得抬眼了，他將手機扣在桌面上，眼中漾滿了笑意：「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林岸「哦」了一聲，心想，再好看能有劉亦菲好看嗎？

但是他又固執地追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商川挑挑眉，忽然抬手敲了他的腦袋一下。「小孩子別總打聽這些有的沒的。說起這個，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林岸說：「大孩子別老打聽這些有的沒的。」

「……」

商川被逗得前仰後合。

吃完飯，兩人又回到店裡，依舊是一個玩手機一個寫作業，空氣靜謐又和諧。林岸其實好幾次都想跟商川搭話，但是他向來不擅長找話題，商川又很少說話，大概他所有的話都在簡訊里說完了吧。林岸控制不住地想，他都在會簡訊里說些什麼呢？像班級里的其他男生談戀愛時一樣、說些什麼我愛你你愛不愛我的情話嗎？

「……」

他重重地搖頭，甩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7

自從認識了商川，林岸就再也不用花錢買漫畫了。因為商川說，反正也沒包裝，你在這看了也沒人知道。

但是他還是沒能攢下零花錢，因為它們都被商川收繳了。

商川說了，既然你中午不願意回家吃飯，那就在這跟我一起吃，這十塊就當飯錢了。

商川說，商川說，最近一個月他最常提到的就是這三個字，連他媽都發現了，他一說點什麼她就忍不住調侃：「又是商川說的？」林岸點點頭，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老林，看看你兒子，現在幹脆成了商家那小子的跟班了。」

「那不是挺好的嗎？」林爸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里女明星的大長腿，「人家商川上的還是重本呢，崽子跟他待在一起好歹能學點東西，跟你在一起學什麼？打麻將嗎？」

「以後我贏來的錢你一分也別花！」林媽轉身進屋，把門摔得框框響。

「……」林爸下意識地就想服軟，但是想到兒子還在場，不能沒面子，於是就挺直了腰板中氣不足地回道：「不花就不花，老子……不差你那幾百塊錢！」

林岸心不在焉地坐在一邊，腦子裡想的竟然是，商川跟他女朋友吵架時候也會這樣嗎？他平時脾氣那麼好，要是真的跟人吵起來，又會是因為什麼呢？

不過林媽有句話倒是說對了，林岸現在就是商川的小跟班。商川去哪兒他去哪兒，商川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平時在家連個桌子都不願意收拾的孩子，在商川那勤快得跟什麼似的，商川渴了他就倒水，商川想要什麼他就去拿，商川做飯他就打下手。

打下手需要做的工作也很多，切菜洗菜什麼的。一開始林岸對這些一竅不通，做得極慢，打一個土豆皮打十五分鐘，還把手給劃傷了，但商川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而是很耐心地手把手教他該怎麼做，給他包紮傷口，在他做得好時毫不吝嗇地給予誇獎。

不過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已經能熟練地處理廚房裡的各種事務了，也知道各種食材的價格了，這都是商川的功勞，他去逛個菜市場都帶著他。

林岸很喜歡跟商川待在一起。同樣的話，從商川嘴裡說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就比如說指導作業，如果是老師跟他說，這麼簡單你都不會，他會感到難堪、煩躁，但是商川這麼說他就不煩，甚至還有一絲高興。他喜歡商川這麼說他，因為這種時候他總能感受到商川對他的縱容：一邊說他笨，一邊耐心地給他講解做法。他向來是這樣的。

商川也不會像那些大人一樣，說什麼「小孩子不準說髒話」「小孩子不準早戀」之類的話，他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很隨意的，嘴上天天叫著「小孩兒」，實際上是把他當做同齡人對待的。小孩子最討厭被人當做小孩，林岸更是如此，在他的自我認知里，自己的心裡年齡是很大的，比同齡人成熟多了。而商川就很尊重他，會耐心地聽他的想法，也不會嘲笑他幼稚的苦惱。商川是不一樣的。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粉毛一樣，是與眾不同的。越看越就移不開視線，越相處就越仰慕，越令人心生嚮往。

8

夏日的白天很長很長，一直到了晚上七點多天幕才染上了些暮色。街邊，林岸跟商川並排走著，溫柔的晚風撲面而來，帶著不遠處人家做飯的香氣。

「好啊你。」商川轉頭，一把捏上了林岸的腮幫子，「還沒到家呢一袋子櫻桃你就要吃光了，這是不打算給我留唄？小沒良心的。」

林岸用力吞下最後一口櫻桃，飛快地搖頭，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褲兜，口齒不清地道：「給你留了……」

商川低頭過去查看。的確，他塞了一褲兜的櫻桃，各個圓潤飽滿，色澤艷麗。他挑了挑眉，剛想說些什麼，林岸就低聲說了一句：「好的都給你留著呢。」

商川直起身子，才發現他袋子里剩下的櫻桃都是不好的，要麼有爛的地方，要麼還沒熟透。他一怔，抬手用力地揉了揉林岸的腦袋，笑著說：「謝謝你啊，是哥哥錯怪你了，對不起。」

商川比他要高上兩個頭左右，林岸仗著他看不見自己的神情，便低著頭偷偷地笑了。

「我媽他們今晚又不回來了，咱們倆趁機吃點好的吧。」商川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哥哥再給你露一手，保准你沒吃過。」

他的手藝向來很好，又是在城市裡見過世面的，做的很多菜都是林岸聞所未聞的，聽他這麼一說林岸知道今晚又有好吃的了，也禁不住期待起來。

兩人慢慢悠悠地走著，就在快要拐到店門口的時候，有不和諧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小巷傳來。兩人腳步同時一頓，側耳細聽。

「我媽這禮拜真的沒給我錢……」

「少廢話，上禮拜怎麼說的？是不是說這回帶二十塊錢來？」

「可是我真的沒有啊……」

「啪！」

一聲少女的痛呼同時響起。

商川面色一沉，將裝滿食材的袋子往林岸懷裡一塞，「你先進店裡，哥哥去去就回。」

林岸抿著唇：「我跟你一起去。」

商川想了想，道：「也行。你先把東西放回去，然後把擀麵杖拿過來。」

林岸這回沒再磨嘰，抱著袋子小跑著往店裡去了。

商川手插兜，大步流星地往聲源處走。

天已經有些黑了，小巷的位置又比較隱蔽，光線比外頭要昏暗很多。商川走近了定睛一看，四五個小混混正圍著一個小姑娘動手動腳，小姑娘拚命地反抗，反而讓那些小混混更為興奮。

「既然錢也收不到，不如我們……」一個黃毛嘿嘿笑著，將手伸向小姑娘的上衣。

就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報警了，不用謝我。」

幾人同時回頭，只見一個高挑的青年正站在巷口，一手插兜，一手把玩著手機，姿態閑適。

「操，哥，他報警了！」

「媽的！」

幾人對視一眼，罵罵咧咧地跑了。

「……」

商川把手機揣起來，大步走到小姑娘面前，上上下下地查看一圈，鬆了一口氣。都是一些皮外傷，衣服也還穿得好好的，還好他來的正是時候。

「謝謝……」

「沒事。怎麼樣，還能走嗎？」

小姑娘抽噎著搖了搖頭。她的腿已經被嚇軟了。

就在這時，林岸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手裡還拎著一根擀麵杖。見到眼前的情況一愣：「他們已經走了？」

商川點點頭，看了看擀麵杖，眼中流露出遺憾的神色：「都是一群小屁孩，一提報警就嚇跑了。」

「那你報警了嗎？」

「沒有。」

林岸看了小姑娘一眼：「現在怎麼辦？」

商川蹲下身，對著小姑娘柔聲詢問：「先跟我們去店裡，我們給你包紮一下，行嗎？」

9

包紮完，小姑娘的情緒也已經緩過來了，林岸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那個，你是不是……二班的張淼？」

小姑娘立刻緊張了起來。

「這是你同學？」

林岸點點頭：「她是課代表，之前來過我們班送作業。」

商川瞭然，又問了她家長的聯繫方式。不多時，一對中年男女匆匆推門而入。

「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們淼淼今天就……」

商川嚴肅地說：「看樣子今天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小女孩在外面受了威脅不敢告訴家長，您們平時再多關心她一些吧。」

二人連連稱是，離開前，林岸湊近張淼的耳朵，不知道說了什麼。

等店裡徹底安靜下來，商川問他剛才說的什麼。

林岸抿了抿唇，低聲道：「我跟她說，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商川有些驚訝，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幹得漂亮！」

經過這麼一折騰，時間已經晚了，來不及再做複雜的菜式，商川就簡單地炒了兩個菜。吃飯的時候，林岸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小聲說：「哥，你剛才真帥。」

商川把肉都夾到他的碗里，笑了笑：「我還沒來得及帥呢。」

林岸想了想，道：「反正就是很帥。」

商川聽了後心情大好，又偷摸地給他開了一罐可樂。

10

吃完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林岸幹脆就跟商川回家了。他家離店裡近，走十五分鐘就到了，而到林岸家騎車也要四十分鐘。

林岸鎖好店門轉身，路燈下，商川跨坐在腳踏車上，長腿閑閑地支在地上，瀟灑的不得了。

林岸跑過去坐好。

商川一腳踩下去，腳踏車開始緩緩前行。

林岸猶豫再三，只敢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捏住他的衣角。

這個點兒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腳踏車慢慢悠悠地駛過大街小巷，商川在前面輕聲哼著周傑倫的歌，林岸坐在後面靜靜地聽著。

那條路是那樣短，短到林岸還未聽夠那溫柔的歌、還未看夠那溫柔的街景便已經到了終點。

那條路又是那樣長，長到後來林岸花了那麼些年，也沒能走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