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一)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2971 更新時間:2020-06-09 07:31:17
展千訣死了,師父叫我給他寫一卷生平。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點起一盞燈,坐在窗邊的桌案前研墨。
就算從出生之日寫起,從承天十二年到三十三年,也不過只二十一年而已。我並不是從他出生那日便於他結識,因此之前的事情也只能草草地交代一下。我本身並無才華,能將事情敘述完整已是竭盡全力,指望這篇生平能出彩是絕無可能的,只希望後人能從這潦草的字裡行間依稀窺探到他幾分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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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二十七年,我初遇展千訣。
那一年,整個江南地區瘟疫肆虐,季候幹旱,百姓民不聊生。我們一個村的人都染上了瘟疫,我的爹娘也死於其中,我也毫不意外地染上了,趴在爹娘的屍體邊上等死。而展千訣,就在那樣的一個時刻出現在我生命里。
暮光沉沉,晚霞鋪滿了半邊天幕,他蒙著面紗出現在村口。屍橫遍野中,他宛如謫仙降世。
憑藉著最後一絲力氣,我在他經過的那一刻攥住了他的衣角,在他纖塵不染的白衣上留下了一個髒兮兮的巴掌印。也正是因為這個巴掌印,重度潔癖的他記恨了我好幾年。
當時的我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唯一記得的就是他衣角那一朵用金線綉成的海棠花。
也正是那一次天災,年僅十五歲的展千訣憑藉一己之力救活了我們這一片的兩千多人,名動天下,成為了世人口中的絕代醫仙。
我也是被他救活的人之一。醒來之後我見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同樣蒙著面紗,眼神卻很溫和,正與展千訣談論著什麼,我仔細一聽,原來是藥材不夠了。這我知道,他們說的好幾樣草藥我都在後山見過,於是我掙扎著將自己所知道的告訴了他們,中年男子的眼睛立刻亮了,問我可不可以帶他們去找。
人命關天,我明白這一點,便拖著沉重的身軀帶他們翻山越嶺來到生長草藥的地方,展千訣蹲下身查看一圈,向男子點了點頭,我說這不會錯的,還有那邊的山坡上,也有你們需要的藥材。
我家就是開醫館的,從小我就接觸這些,不可能弄錯的。
男子很感興趣,采藥的同時又問了我幾個關於草藥的問題,這並不難,我都對答如流。男子點點頭,又問我我爹娘是怎麼死的,我也如實相告。
男子聽了之後嘆了口氣,說你爹娘死得可惜。
在一旁悶頭采藥的展千訣忽地冷笑一聲,說,連自己都顧不全,還妄想救助世人,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人嗎?
我那年十歲,雖年幼但並不算無知,方才經歷喪父喪母之痛,根本聽不得這些,聞言便火冒三丈,扔下竹筐便揮拳砸了過去。他毫無準備,被我一拳擊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正要砸下第二拳,卻被男子從身後拉住。
男子的眼睛帶著笑,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徒弟。
展千訣將震驚的目光從我臉上轉移到男子臉上,男子對他說,你也看見了,這孩子在醫術方面極有天分。
展千訣死死地盯著我半晌,猛地別開臉,背對著我們蹲下繼續采藥了。男子笑笑,只又對我說,他叫黃大夫,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徒弟。
展千訣我沒聽說過,黃大夫卻早有耳聞。我爹最崇拜他,經常會和我說他的事情。說這個黃大夫被稱為江湖第一神醫,醫術極為精湛,妙手回春這個詞就是為他量身營造的。無論什麼疑難雜症,到他手裡便都如同小菜一碟,天下為他所醫治過的人極多,卻從未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無論誰問都是淡淡的黃大夫三個字,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個傳奇。
沒想到我竟能有幸遇到他。
爹娘也說過我在醫術方面極有天賦,我一直都不太當回事,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這是怎樣程度的天賦。
我便跪下磕頭,喚師父。展千訣在不遠處冷哼一聲,將藥草重重地丟進筐里。我和他的梁子便是從那時結下的,他認為我不配做他的師弟,我討厭他清高冷傲,嘴裡說不出人話。我與他相看兩相厭,我不肯叫他師兄,他也不管我叫師弟。
我們就這樣別彆扭扭地趕了七八天的車,一直來到燕城落霞山腳下。這是一處寬敞的平地,坐落著一座在當時的我看來極大的宅院。師父說從此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裡,還給我分了一間卧房,就在展千訣隔壁。也是一直到此時,展千訣才摘下了他的面紗。
連日奔波,他的素白的衣衫早已染上了灰塵,長發也厚重地粘在一起,可就算如此,那一瞬間還是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
他冷冷地掀起眼皮,眸光流轉,如霜如雪,冷冽清澈,高不可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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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平靜也不平靜。我才知道原來行醫這麼賺錢,我爹娘從早到晚辛辛苦苦給人看病,卻勉強只能支撐得起一個家的溫飽,師父隨隨便便寫一張方子就能賺到普通人幾年的收入。
來到這裡的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包括江湖人士、朝廷官員、王公貴族。也不是沒有過窮人,但師父都叫我打發走了。我不解,展千訣說,那些人的病都不是什麼疑難雜症,普通的郎中就能治好。我說那裡面那幾位也不是疑難雜症啊,甚至有個人就只是扭了腳。他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說他們給錢給得多啊。
雖然我們依舊不合,但他說得沒錯。沒有這些人的錢,我們也不能過上這樣神仙似的生活,不往多說,至少每頓都能吃上肉。
這我就已經很滿足了,但展千訣,他簡直奢侈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衣服只穿白色,必須是上好的雲錦,上面還必須得有金線繡花。髒了就隨意洗洗,洗不幹凈就直接丟掉。我實在看不下去,每一次他丟衣服我都要撿回來把金線拆了再扔掉,被他逮到過幾次,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那一副嘲諷的嘴臉直接讓我惱羞成怒,我便挖苦他天天穿一身素白,好像披麻戴孝。他反唇相譏,說孝服你也往回撿嗎。我啞口無言。
我比他小上五歲,書也沒有他讀得多,完全說不過他,便也只能搞一些小動作煩他。比如故意往他的衣服上亂畫、藏起他的醫書、在他走路時故意伸腳絆他。一開始他中招過幾次,也直白地報復回來,比如也伸腳絆我,或是在他下廚的那天做我不愛吃的菜。
以前都只有他一個人下廚,有了我之後,就我們兩個人輪著下廚了。師父不挑,什麼都吃,我也還可以,只有他挑三揀四的,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這一舉動給我提供了靈感,我便也特意做他不愛吃的菜,看著他硬著頭皮吃下去的樣子,心頭簡直爽到飛起。
對於我們這樣幼稚的明爭暗鬥,師父看在眼裡卻從來不管。他是很忙的,白日出門給人看病,晚上還要回來解答我們的問題。我和展千訣都是要自學的,展千訣已經習慣了,我卻不行。雖然我認得許多草藥,卻不認得幾個文字。我爹娘仁善,給人看病一般都只收幾文錢,我家便一直貧困潦倒。到我九歲那年爹娘才下定決心給我找了個教書先生,誰料才剛一年便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師父沒空親自教我識字,便把我託付給了展千訣。展千訣雖不情願,但他從不違背師父的意思,便也只能耐著性子教我。我倆坐在書房裡,他看書我寫字,寫完了給他看,並且準備好接受他的批評。事實上,無論我寫得怎樣他都能挑出毛病來,有時還會罰我寫好幾遍,我一度懷疑他是在公報私仇,但冷靜下來又覺得他說得也沒錯,畢竟他的字寫得蒼勁有力,確實比我好太多了。
有時候師父也會帶著他一起出診,我便只能自己待在家裡練字。平日里有他在旁邊監視著總覺得煩躁,他一不在了竟也覺得孤單。思來想去,我在紙上寫:展千訣大王八。
晚上他披星戴月地回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敲門問我要字,對上他的視線,我冷不丁地良心發現,莫名地就不想給他看了。他見我磨嘰,皺了皺眉,一把將我推開,直奔桌子而去。
桌上一沓紙,只有一張寫了字,還畫了王八的圖案。他面無表情地看完,將紙揉成一團砸在我的腦袋上,叫我重寫三十張。
他沒發作我很意外,他讓我罰抄我已經預料。
我便只能穿好衣服下床點燈,一邊寫一邊憤恨,一邊憤恨一邊寫,寫到後來天都快要亮了,我麻木地抄完最後一個字,想著展千訣就是個烏龜王八蛋,手上卻自然地勾勒出一朵海棠花。
海棠花。
我盯著它怔愣片刻,忽地提筆將整朵花塗黑,直到一絲半點都看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