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四)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2923 更新時間:2020-06-16 14:21:13
承天二十九年,十七歲的展千訣辭別師父,下山歷練。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正好,萬里無雲,一襲白衣的展千訣站在晴空之下,長長的髮帶隨風飄揚。
我站在師父身後,扯著師父的袖子,生怕被他看見我泛紅的眼眶。
那我走了。
他淡淡地對師父說。
師父說一路順風。
他點點頭,看也沒看我,轉身離開。
除了師父,這世間還有誰能被他高看一眼?我早知道會是如此,心底卻一直暗藏一抹隱秘的期盼。若他能對我說一句話,任何一句,或者哪怕什麼都不說,看我一眼也好啊。只要他看我一眼,我一定會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淚,衝過去拽住他的袖子告訴他,師兄,我好捨不得你。
可惜,那是我幻想中的展千訣,不是真正的展千訣。
真正的展千訣,心中有醫術,有理想,有江湖,沒有我。
他穩步前行,然後轉了個彎,我追上去幾步,目光鎖到他的背影,看著他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他就背著簡單的行囊,潦草到怎麼看也不像是要遠行的人,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他的歸意,他大概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他從來都是個只往前走的人。
彼時年幼,我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領略漫漫人生的含義,擺在眼前的分別就已經叫我失了全部的力氣,腿一下子軟了下來,我慢慢地拖著腳步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哭。
在展千訣面前我從來都沒有哭過,我以為背著他我也不會。
門口,師父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好好學吧。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學得要比展千訣在時還要努力。只希望能早一日學到可以出世的地步,只希望能早一日見到他。他不回來,我難道不可以去找他嗎?到那時,我一定要讓他刮目相看。
這樣也挺好的,不用總是被迫洗白衣服了,也不用在惡作劇之後被人按著報復了。就是再沒有人和我輪班做飯了,也吃不到那麼合我口味的肘子了。我失眠了十幾個夜晚,最後去跟師父說,要不您再收一個弟子吧。師父說我就是他的關門弟子,不收徒了。我不解,師父說懶得教。
好吧,我沒有做師兄的機會了。
整座宅院一下子靜了下來。沒有人和我拌嘴,我也不願意再說話。師父平日里忙著出診,有空就去茶樓聽聽書,或者逛逛青樓。他這個人就特別喜歡逛青樓,而且每次去都不帶錢。隨機挑選一個嫖客現場診治,換來的錢轉頭就給姑娘們。我覺得這有些荒謬,但師父說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小病,恰恰能逛得起青樓的人,都是最怕死的人。指尖往脈上一搭,就知道今晚是否可以留宿,要是剩得多了,還能給我帶點好吃的。
師父此人,當真是個極俗的俗人,貪財又好色,貪生又怕死,沒有絲毫風骨可言。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偏偏憑藉著一手絕世醫術,成為了當世最受人尊重的人之一,地位能和他持平的人也不過三個,一個是下弦門的掌門陸於之,一個是下弦門的五長老葉泊舟,還有一個是如今的魔教教主聶不渡。
這三個人里,我只見過聶不渡,還是上個月的事情。
不得不說,此人果真是江湖裡最具風雲的傳奇人物,關於他的傳說早已家喻戶曉。十三歲擊敗風過大師和邯鄲大師,十五歲坐上魔教教主的位置,僅用了四年時間就將魔教的地位提升到了可以和白道第一門派下弦門抗衡的程度。手腕是一方面,武力也是不可或缺的。說到這個就必須得提及助他一路成神的那本功法——《錯花心經》,一本魔功。
整個江湖史上,魔功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但能厲害到這個程度的,真的絕無僅有。僅是半本就已讓聶不渡強大至斯,遑論整本。就在四年前,聶不渡還為了拿到整本而不惜滅了喬氏滿門,結果卻發現其實完本在下弦門。當時這件事可是震驚了全天下,連我爹娘這種小人物都知道了,茶餘飯後還談論了半個多月。
也是沒辦法。拿不到完本,聶不渡就活不過二十五歲,這是整個江湖都知道的事情。但江湖人不知道的是,半本魔功的副作用可不僅止於此,還特別容易走火入魔。聶不渡就是,不定期地走火入魔一下,危險程度視情況而定。
所以師父才每個月都必須去魔教一次,給他調養遭受重創的身體。
這一次展千訣不在,他只能帶上了我。我跟在師父後面,走過青石板的小路,來到湖心亭。亭子四周掛著紗帳,隔著老遠,只能看見裡頭坐著一個大紅的人影。
那肯定就是聶不渡了。傳聞里只有他天天一身大紅色,囂張又艷烈。
穿過石橋,掀開簾子,聶不渡站起身,微笑地看著我們。
史上最年輕的魔教教主,當真風華絕代。我跟著師父行了禮,聶不渡看著我,挑了挑眉,問師父,這就是你的另一個徒弟麼?
師父說是。
聶不渡又問,展千訣呢?
師父說出師走人了。
聶不渡流露出遺憾的神色,師父說靠不住,聶不渡笑了笑,說人各有志。
這個師父來之前和我說過。以聶不渡這個身體情況,必須要有一個可以信得過且水準夠的大夫在身邊看著,現在是師父,等師父不想幹了,就由他的徒弟繼任。本來師父希望是展千訣,但我覺得聶不渡肯定早就看出來了,展千訣心中有一塊更廣闊的天地,因而並不驚訝。
於是他就笑著對我說,好好學,以後還指望你呢。我說一定一定。
師父早就和我說過,其他患者無論什麼身份地位都可以怠慢,唯獨這個聶不渡,絕對不可以怠慢。原因有二。一是他出手是真的相當闊綽,比許多王公貴族還要大方。二是他長期有病,一旦建立穩定的合作關係就可以一直吃穿不愁,可謂是一個鐵飯碗了。而聶不渡同樣也需要我們,無他,不管哪方面,此人一向都只要最頂級的,而目前這天底下最好的醫生就是師父。
所以他對我們態度很好,我們對他態度也很好,診療就在融洽的氛圍里結束了。回去的路上我還和師父感慨,說這魔教教主人還蠻好的嘛,哪像傳聞中的那樣可怕。師父哼笑一聲,說那是我們對他有用,你知道他對外人什麼樣嗎?我說不知道。師父說不知道拉倒,不知道也挺好。
也不要緊,反正我也並不關心聶不渡對外人怎樣,我更關心的是展千訣。
從走的那一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個月了,竟然連一封信都沒送來過。我每天從睜眼等到閉眼,愣是未得來自於他的隻言片語。實在坐不住了,我纏著師父帶我一起去茶樓聽書,師父在二樓聽書,我就在一樓找個位置坐下,試圖從往來客的口中聽到他的絲毫音訊。
巧的是,還真讓我聽到了。
說那個早年被稱為絕代醫仙的人再出江湖,將某家家主困擾多年的隱疾治癒了,又走到某個地方,將幾個人從瀕死一線生生拉了回來。
這的確是他會做的事情。我暗自點頭。
結果那一桌客人話鋒一轉,又說他去某大戶人家救人,人沒救回來,還出口不遜,被人家抓起來痛打了一頓。
我嘴裡的茶全噴在了桌面上。
真是慘啊,展千訣。
果然,除了我們,沒人能忍受他那張嘴。我幾乎都能想像到當時的情況,他面無表情又高高在上地譏諷著,對人家家屬說,該死的總會死的,傷心實在多餘。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腦海里卻猝不及防地跳出他白衣染血的狼狽模樣,笑容頓時就僵在嘴角。
絲毫不會武功的展千訣,連衣服都不願意自己洗的展千訣。
我猛地放下茶杯,顛顛跑上樓,拽著師父含著淚說展千訣被人欺負了。
師父聽完咂了咂嘴,說沒事,這是他活該。
我還想說些什麼,師父擺擺手說讓我快下樓,別打擾他聽書,正說到關鍵地方呢。
真是世態炎涼。
我不禁感到悲哀。儘管我們都是師父的徒弟,但其實師父根本就不大在意我們。展千訣好歹還有我記掛著,我卻沒有任何人記掛。假如被打的是我,事情傳到展千訣和師父耳朵里,我想,誰也不會心疼我。
但就算明白了這一點,我還是忍不住替展千訣感到難過,甚至會想,不如我去學一點武功好了,這樣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也可以衝出去保護他。
晚上和師父說了這個念頭,師父沉吟片刻,問我,昨日讓你背的東西你背了嗎?
我一哆嗦,立刻閉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