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九)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2631 更新時間:2020-06-20 14:58:01
自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師父。臨別前,師父將他全部的醫書都給了我,上面有他多年來詳細的註解,也算是一個醫者的全部身家了。往後江湖上便不會再有黃大夫這個人了,我想這其中除了朝廷的原因之外,還有對展千訣的愧疚。
精明如他,想必早就知道了結局會是如此,不然也不會那麼及時地出現在宮外。
當時想要把消息告訴我們已經來不及了,便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為了自保,師父這樣做無可厚非。可是,可是,展千訣是他的弟子啊。
但我又不能強求師父為了我們犧牲自己。
也罷。
我不該去恨誰的,無非是,造化弄人。
展千訣的遺願是讓我學到十七歲再出師,也就是希望我能代替他成為這世間的最後一名神醫,實現他未盡的理想。
但我其實並未做到。
如果是他,一定是希望我能行遍天下,攻克更多的疑難雜症,把絕代醫仙的名氣徹底打出去。
可惜我沒有他那樣的魄力。我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魔教旁邊,自己開了一家醫館,在聶不渡的庇護下安穩地活著。平時給人看看大病小病,定期去給聶不渡調理身體。
我實在怕了。
外面實在驚心動魄,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我的少年意氣都隨著展千訣一併死去了,餘生都只剩下醫書,唯一做的有價值的事就是作了一本注,把這些年發現的新病新藥都整理進去,和師父的醫書放在一起,等著送給一個有緣的後人。我不想娶妻,也不想收徒,只想快點過完這一生。
師父之前提過,我哪天要是有空可以給展千訣作一卷生平,畢竟這世間只有我曾距他最近。世人對這位曾經的白衣醫仙極度好奇,我應該儘力還原他的模樣,而不是等著街坊四鄰添油加醋地亂傳。我覺得這話有道理,但一直沒能寫得下去,每每提筆,想起往事總會慟哭失聲,根本沒有辦法平靜下來去敘述。
這一年我也四十五歲了,終於能夠平靜地寫完這些文字,卻在末尾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流了淚。
他是人間驚鴻客,來去如風。而我匆匆一瞥,從此世間萬般風景便再也不能入眼。
直到我遇見一個人。
十七歲的少年,白衣勝雪,眸光清冽。
明明五官一點也不像,性格也完全不一樣,可我就是仿若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展千訣。
另一個,還活在世間的展千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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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承天三十五年的時候。
那日聶不渡把我叫到魔教,讓我把一個瘋子治好。
我推門而入。那少年就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沉沉地睡著。
「他瘋了,見誰都是葉泊舟,你把他治好。」聶不渡說。
當時並沒有太多感覺,只和聶不渡問了他的病情,然後琢磨辦法。並不算難,這世上沒有比起死回生之術更難的東西了。
聶不渡的眼神很複雜,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麼複雜的神情,與平日里的漫不經心大相徑庭。
也不知道這少年是什麼身份,但看得出來,一定對聶不渡極其重要。我心裡其實好奇死了,尤其是一聽說還和葉泊舟有關。葉泊舟這三個字誰沒聽聞過,白衣劍客,風流倜儻,江湖萬千少女的夢中情郎,下弦門的第一招牌。可惜,還沒等我找機會見他一面他就死了。
這件事情說來就傳奇了,要不是真切地發生過的,擱誰誰也不會信。就方才提到的葉泊舟,他有一個徒弟名叫餘燼,現在可是整個江湖的噩夢。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情,還是莫淵和我說的。這個餘燼偷練了那本放在下弦門的禁♧書《錯花心經》,一著不慎走火入魔,直接將整個師門滅門了。那可是下弦門啊,白道第一門派的下弦門!全沒了。整個江湖的格局一下子就變了,魔教的地位瞬間提升,明裡暗裡基本上就是取代了下弦門的位置。
聶不渡作為魔教教主都沒這麼殘暴,這個餘燼真是不一般,我希望有生之年不要碰到他,太兇殘了。
拿了錢出門,正好碰到路過的莫淵。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向他打聽裡面的少年。莫淵湊過來,低聲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往外散播。」
「我沒有人可以散播。」
「也是。」他點點頭,把聲音壓得更低。「我跟你說啊,那個就是餘燼,下弦門的那個餘燼。」
「……」
我一路恍惚地回到醫館,袖子里的金子像烙鐵似的,燙得我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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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我去複診,再一次見到了餘燼。睜開眼睛的餘燼。
我當場就紅了眼眶。
死氣沉沉的少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沉默壓抑,怎麼會像展千訣。
哪裡像展千訣。
可我就是覺得我看見了展千訣。
「你的頭髮……怎麼白了?」我剋制住顫抖,試探性地問。
「到日子,就白了。」他的語氣平淡到沒有絲毫起伏。
明明七日之前還不是這樣的,現如今竟然連一根青絲都找不到了。可他明顯不想多談,我也不好一個勁的揭人傷疤,只小心翼翼地問他感覺如何,繼而交代事項。
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小心地對待一個人。
所以我失去了,不復得。
所以日日噩夢,午夜夢回總是猝然驚醒,泥土鑽進指甲縫的感覺仍然那樣清晰。就像那場大雨,一直在我的夢中滂沱,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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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三十八年,聶不渡死了,喪事辦得很大,我也跟著去悼念,再一次見到了餘燼。
那是他最後一次穿白衣。
再往後他就繼任了魔教教主的位置,白髮高高地束起,白衣也換成了黑袍,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感覺。
奇怪的是,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總能在他身上找到展千訣的影子。
有時候我也會有種不切實際的猜想,莫非展千訣的孤魂並未離去,而是附在了餘燼的身上?但轉而一想又覺得荒唐。餘燼對醫術一竅不通,而且極度深情,為了一個葉泊舟,把自己的整個餘生都搭上了。展千訣怎會如此,是生是死,又如何束縛得了他呢。如果真能束縛得了他,他又怎會那樣果斷地做出那樣的決定呢。
最讓我無法釋懷的就是他臨死前的那一眼。毫無疑問,他後悔了。
他是在後悔什麼呢?
久長的生命,未完的志向,還是……捨不得我?
後一種不太可能。展千訣此人,心中有著無比廣袤的天地,絕不是簡單的師兄弟情誼可以插足的。可恨我永遠無法了解他,即便如今我已經這個年歲了,還是參不透當年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算已經懂得了倫理道德,我也不會認為當初那種互相幫助的行為是因為他喜歡我。禮法於他如浮雲,他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件事代表著什麼。
而我,也沒有辦法用喜歡兩個字概括他對我的全部意義。
喜歡二字用在他身上,就是一種褻瀆。
那種被驚艷到雙目失明,萬物褪色,卻又狠狠失去的感覺,我想世間大概少有人能理解,我也想不出該怎麼描述。遇見過自然就懂得了,旁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他們只會用狹隘的思路去解釋他。
至於我為何會回想這麼多呢,是因為我馬上就要死了。
起死回生之術,我終究還是用上了。
當萬劍穿心而死餘燼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大限已至。
餘燼此人的確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可我畢竟已經窺見過九天來客,便不會再對他產生什麼心思,只是他身上那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展千訣的影子,始終牽引著我。
而如今,我終於為這一抹影子獻上了所有。
至死我都不知道展千訣到底是為什麼而死,可我知道我是為什麼而死。
我為展千訣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