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八)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3227 更新時間:2020-06-19 13:25:58
十一日後,我們到達了京城。
有大太監在宮門口接應,我們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就被帶到了天子的寢宮。這麼著急,我心裡對陛下的病情也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說來這也是我第一次面見聖上,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
天子年幼登基,此時也不過四十二歲,正值壯年,卻已經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見到我們來,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我們立即跪下行禮。
免了。他咳了兩聲。勞煩二位來給朕看看吧。
我和展千訣依言上前,摸了他的脈象,心裡咯噔一下子。
這個程度,就算是師父來,恐怕也無力回天了。
屋子裡除了太監宮女之外還站著幾個華服中年人,不知道是什麼職位,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們。那種難以形容的威壓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心下慌亂,無措地看向展千訣。
展千訣看起來還算鎮定,只是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窺見我倆的臉色,表情一變,立刻上前一步:如何?
我袖子下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草民心中已有想法,但還不能完全確定,需要與師弟商量一下。
展千訣的聲音冷冷清清,語氣不疾不徐,看似胸有成竹的模樣。但我知道並非如此。他這個人向來沒有耐性,平日里語速總是偏快的,此時這樣沉穩的調子,反而像是在壓制著什麼。我便更加不安。
中年男子沉沉地看了他半天,抬手請我們出去。
出了門,我才感覺腿都軟了,整個人抖得厲害。
師兄……
展千訣沉著臉,把我拉到遠處一個安靜的角落。
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
看他們那個樣子,是不是救不成我們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展千訣的指尖在脖子上輕輕地刮擦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看懂了這個動作的意味,腦袋當即就「嗡」的一聲,炸了。經展千訣那麼一提點,我也明白了此行兇險,但從未料想過能兇險到這份上,竟然要我們兩個都交代在這裡!連展千訣都覺得治不了了,那不就是等死嗎。早說伴君如伴虎,沒想到生死當真就在這一瞬間。
冷汗一層接一層地往外冒,很快就濕透了衣衫。一直到多年以後我都不想再回憶起這一刻,未曾經歷過,便永遠不會了解那是怎樣的一種恐懼。我腦子裡直接就是一片空白,竟連一句遺言都拼湊不出來了。
展千訣忽然開口,說,出去之後把師父找回來吧,和他再學兩年。
我沒反應過來。
他也不多解釋,只是淡淡地呵了一口氣,神情也變得輕鬆起來,說,等下進去之後你就負責幫我遞工具,像平常一樣,不要手抖。
我一愣,不受控制地大叫出聲:你有辦法?
能治。
他說完,轉身,示意我跟上,大步往回走。
我們便又回到了龍床邊上。
展千訣放下藥箱,懇請天子摒退眾人,只留下兩個太監。因為他說能治,語氣又那樣篤定,與平日無異,我懸著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放了下來。展千訣說能治,那就一定能治。
我擦了把冷汗,儘可能靜下心來做他的幫手。
這似乎是我沒學過的法子,我有點看不明白,龍床前又不敢開口詢問,只能裝作自然的樣子。
直到,我看見展千訣把刀子插在了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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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懵了一瞬,尖叫起來,掙扎著沖向他。
攔住他。
他清晰地說。
我終於明白那兩個太監是幹什麼的了。
可惜已經太晚了。
我嘶喊,他們捂上我的嘴。我掙扎,他們按住我的四肢。我崩潰,他們冷眼旁觀。
滾燙的眼淚從我的眼眶裡源源不斷地湧出,就像是那猩紅的心頭血,一點一點地流出,殆盡。
雪白的衣衫染上了大紅的污跡,展千訣支撐著將皇帝的傷口縫好,轉頭看了我一眼,重重地摔在地上。
記住,回去找到師父……再學兩年。
他說。
我狂亂地搖著頭,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情,滿屋子的血腥味爭先恐後地鑽入我的鼻息,我覺得眼前這場景竟不似人間。
他交代完,安靜地閉上眼睛。我愈加劇烈地掙紮起來,卻仍然掙不開那該死的禁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咽氣。
展千訣!
展千訣!
展千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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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千訣——
就在快要咽氣的瞬間,他突然掙扎著睜開眼,拼盡全力最後看了我一眼。
我極力睜大眼睛,看清了他眼中濃重的不甘與絕望。
所有的鎮定都被擊潰了,他死不瞑目。
我只覺一陣強烈的眩暈湧入腦海,腿一軟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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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展千訣死了,年僅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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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亮了,外面的瓢潑大雨卻仍未有停的跡象。我擱了筆,望著牆上掛著的畫,眼淚無聲淌了滿臉。
無論現世如何,他都長久地站在那畫里。白衣似雪,神色淡漠,永遠地停留在十八歲。
一開始我還會覺得恍惚,會不會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一個夢?會不會這世間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叫做展千訣的人出現?
我疑惑地問過師父,師父卻只是嘆了口氣,揉了揉我的腦袋。
自打那件事之後,師父再也沒有在江湖裡現身,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那麼我為何會得知呢?
我望向窗外的雨幕。
也是這樣的一個黎明,也是瓢潑的大雨。
我背著展千訣一步一步地走出皇宮,眼淚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
而師父,就是這時出現在我面前的。
他舉著一把青傘,神色模糊,似乎夾雜著三分悲憫。
我沒有力氣再與他搭話,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
雖然有點大逆不道,但在當時,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
本來,本來死的不該是展千訣。
我也恨我自己。
本來死的不該是展千訣。
「起死回生之術。」師父的聲音自嘈雜的雨中傳來,「我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用上。」
我低著頭,背著展千訣大步往前走。
死人是極重的,我都不知道我是哪裡來的力氣,平日里提個藥筐都嫌重的我,竟然也能憑藉著一股心念背著他走那麼遠。
「其實現在救他,還來得及。」
我猛地頓住。
師父一步步跟上來,說:「他用起死回生之術救了陛下,你亦可用起死回生之術救他。只是,你願意以己命換他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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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之後五個時辰內,可以透過起死回生之術復生。此術極為難學,只有極少數天子卓絕的醫者可以掌握。除此之外,此術要求醫者必須以己命換他命,絕大多數人是不願意這樣做的,因而慢慢地就失傳了。
沒想到師父知道此術,沒想到展千訣學了去。
我和師父一起將展千訣抬到破廟的草墊子上,師父替他換了一身幹凈的衣裳,我則拼了命地讀醫書。
此術師父也未曾學過,只是一直珍藏著這本書而已,畢竟他也從未有過捨己為人的念頭。展千訣看過,學去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難道他一早就認定自己某一日將會以這種方式死去嗎?
我不知道,不敢深想。
越是焦急就越是學不進去,平日里連貫的文字此時忽然就變得艱澀無比,竟無論如何也參不透。師父看不下去了,過來幫我一起研究,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當初展千訣到底是怎麼學的?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學完的?
我拚命地開解自己。放鬆,放鬆,越是緊張就越不懂,放鬆,放鬆,對,不要去想其他的,也不要去想展千訣,只把這日當做平常,就像在落霞山的任何一個日子那樣,投入,投入。
這樣的自我慰藉還真的起到了作用。不知何時,我已經完全投入其中,腦海里一絲雜念都沒有了。
終於,我完全學會了,激動地抬起頭,卻發現天已經黑了。
五個時辰,早就過了。
師父坐在黑暗中,沉默地看著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灰暗的天色,不可置信地看著落在腳邊的書頁。
「咱們把他埋了吧。」
師父說。
我癱軟在地,繼而嘶啞地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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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聶不渡的人及時趕來,將我和展千訣一起帶回了魔教。師父戴上帷帽,轉身消失在人海。
一個月後,我們到達了魔教。教眾把棺材從車上抬下來,我撲過去求他們打開,他們對視了一眼,還是幫我打開了。
一瞬間,極度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我低頭一看,展千訣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哪還有半分生前的影子。
聶不渡從身後走來,嘆了口氣,道:「後山有一塊不錯的地方,本座已經叫人清掃幹凈了。」
我張開嘴,發出了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個音。
「……多謝。」
聶不渡什麼也沒說,我便跟著幾個教眾一起去往後山。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我用手一捧一捧地往他身上蓋著泥,一直到十指都血肉模糊也察覺不到疼痛。暗使莫淵看不下去了,一把攔住想要搶奪石碑的我。
「你都這樣了,還是我替你刻吧。」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沒作聲。
他又問:「刻什麼?」
「就刻……師兄展千訣之墓。師弟楚諫立。」
莫淵點點頭,盤腿坐在地上幫我刻碑文。
有人過來撐傘,有人帶來了棉布和天竺葵。我麻木地任他們處理傷口,心底一片死寂。
不多時,莫淵將刻好的石碑舉到我眼前,我看了一遍,點點頭,他便將石碑安置到墳冢上。
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識到,展千訣確實已經死了。
變成了一灘腐肉,埋在這冰冷的泥土裡。
那個會皺眉會說話的展千訣,再也不會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