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給楊謙奕倒了杯熱茶，楊謙奕冰涼的手和厚重的黑眼圈讓他別開眼。

「陸子熹今日與梁溫言在寧幽樓見了面。看樣子，陸子熹想讓溫言回矞安藥局做事。」程昱道。

楊謙奕頷首，道：「陸家大哥放出來了，梁溫言當然願意回去。」

「我還聽聞，這些日子，陸子熹將矞安藥局的股份拿了些出來，要分與各矞安藥局的藥師還有藥農。陸府上下，正歡喜著呢。」程昱道。

「他也只有這些伎倆了，他想讓這些人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楊謙奕放下茶盅，他轉頭瞧了瞧站在身旁的程昱，對上程昱的眼睛，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連忙轉開頭，道：「隨我去煙館吧。」

程昱頷首，朝他笑了笑。

他看著楊謙奕起身，跟在他身後走出書房，那身水綠色的長袍襯得楊謙奕蒼白，程昱忽然快步上前，牽起他的手。

他以為楊謙奕會如從前那樣厭惡地揚起手，將他甩開。

但他沒有，他只是默然地望著白南城上空漸漸聚集的黑雲。

他的手心有濕滑的汗，溫熱粘膩。

「陸家大哥給放出來了，不知爺爺現在如何。」楊謙奕忽然說。

「孟洋自然有法子。」程昱道。

楊謙奕眯著眼，望著程昱一副這些事，與你無關的模樣。

他又低下頭，望著兩人交握的手。

原來這世間從未有什麼新鮮事，不過就是相愛或者相厭。

有時候做一個選擇，只需要多走一步，但是選擇帶來的後果就像這天上的黑雲，壓得他喘不過氣。

但是依舊要選，因為相愛這件事，總是身不由己。

陸子熹剛走出寧幽樓沒多久，日光就完全暗淡下去。

阿廉忙著買零嘴，在橘頌橋走走停停。

陸子熹見他抱著零食滿頭大汗的模樣，眼底有些笑意，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來。

辛和洵在不遠處望著他。

白南城又下起雨來，纏綿不斷。

陸子熹轉過頭，他的眼中的笑容還沒有散去。

辛和洵抓住了那一點笑意，朝他走去。

我總是，想再見你。

無論何時，我總是，渴望聽到哪怕一點，關於你的消息。

白南城的夏季總是如此讓人傷感。

但我仍然一遍一遍追回那些像膿一般的日子，因為你是我在白南城唯一的救贖。

他將傘撐在陸子熹頭上，在他面前站定。

「白南城的雨，總是這樣惱人。」他說。

陸子熹剛想開口，拿著糖人的孩童追逐著撞上他。

辛和洵伸手抓住陸子熹的手臂，側身將他護在身後。

孩童的嬉戲和橘頌橋熱鬧的街市彷彿離辛和洵很遠。

他看著陸子熹眼中的笑意逐漸散去。

「你也以為我弄錯了嗎？」辛和洵問。

陸子熹蹙眉。

「你也以為，我對你只是感激而已。」辛和洵道。

陸子熹抬眼看著辛和洵的眼，他在這雙眼睛裡只看到了自己和沉靜的深淵。

「是。」陸子熹道。

溫言站在寧幽樓前，望著雨幕中陸子熹灰白的背影。

「梁姑娘忘了拿傘？」尹子胥走到她身旁。

溫言轉頭望了尹子胥一眼，又將目光轉到辛和洵身上，道：「是啊，京都一入夏季，便酷熱難當。回了白南城還有些不慣這連日陰雨。」

「白南城夏季溽熱潮濕，是不比京都痛快。」尹子胥頷首道。

「不過在白南城，總比在京都快活。如今阮西戰事將結，路障也都快撤了，也好去遊玩一番。」溫言的眉眼笑起來。

尹子胥挑眉，道：「也不見得人人都快活。」

溫言沒接話。

「這相遇相知，終究是要看深淺，看時機。若是辛和洵早回來些時候……」

尹子胥沒再說下去。

「尹公子啊，」溫言嘆了口氣，「若是論相識，辛公子與陸二可是八歲便相識了。」

溫言伸出手，接住從房檐上滴落的雨水，她轉頭瞧了尹子胥一眼。

「尹公子，只是丁晏比辛公子要迫切而已。這十六年陸子熹過得不快活，如今雖然也不快活，但他覺得自己活著了。丁晏和陸子熹，都不是那種會拐彎的人。」溫言道。

溫言說著，忽然瞧見從對面酒樓走下來的顧垠宇。

他黑著臉，瞧著眼睛發亮的溫言。

「尹公子，告辭了，我的傘在對面。」溫言說罷，朝顧垠宇奔去。

顧垠宇沒想見溫言會朝自己奔來，連忙兩三步上前，將傘送了出去。

「顧垠宇到白南城了。」尹子胥道，他望著雨中相擁的一雙人影，轉身往嘯雲酒庄走去。

小廝匆忙走到他跟前，替他撐起傘，道：「主子，佚先生到白南城了，正在臨水居，他與那位爺一起回來的。」

尹子胥頷首，道：「我知道，我瞧見顧垠宇了。」

雨漸大了，打在油傘上，噼啪作響。

辛和洵握著陸子熹的手臂，一直沒有放開，雨水不停劃過他的指尖，打濕了陸子熹的衣裳。

「辛公子，被人拯救，與救贖他人，都是人生無常。你於我，並不是特別的。」陸子熹道。

他其實並不想這樣講。

又認為自己必須說出口。

他看著辛和洵的雙眼，有時還會回憶起那時年少的自己，那個悶熱酷暑的夜晚，從辛和洵眼中流下的眼淚。

一個八歲的孩子為失去父親而痛哭不止，自己就在他的身旁，無力安慰。

人生的苦難總是無盡。但他無法成為辛和洵的救贖。

辛和洵不開口，他握著陸子熹手臂的手，漸漸鬆弛。

「阮西戰事將結，榮遠過幾日便會班師回京。」辛和洵道。

「我知，等他離開江南，我便著人接管歸回來。」陸子熹道。

辛和洵頷首，還想開口說什麼，聽見後頭小廝喊他：「公子，主子要您速回酒庄。」

陸子熹聞言，將手從辛和洵手中抽出。

「你要回府？」辛和洵問。

陸子熹頷首。

辛和洵將傘遞到陸子熹手裡，道：「雨漸大了。」

說罷，他轉身快步朝嘯雲酒庄去。

阿廉忙湊到陸子熹的傘下，仰頭望著陸子熹，朝他嬉笑道：「下回，我一定記得帶傘。」

陸子熹不講話，步子越邁越大，阿廉手中抱著零嘴，怎麼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