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八年，成安樂重回西安。

隔著粘了塵土的窗向外看，平地拔起的高樓雨後春筍般林立在視野中。

通往陝西的高鐵很是熱鬧，為風沙餵養的西北人學不來低聲細氣說話，鄉音又總壓四聲調，再代入些真摯情感，出口的話中氣十足，也難怪外鄉人誤以為關中人脾氣暴烈，愛叫嚷。

粗俗的惡語轉個音調，改頭換面，成了或調笑或抱怨的話。

成安樂浸在滿車喧嚷中，凝視著刺破天空的鋼筋混凝土叢林，旋開被捏得有些癟軟的礦泉水瓶，半指深的液體直奔胃袋。

像是被人按頭灌了幾口氯過量的自來水，安樂捂嘴咳了幾聲。

不慎被撞掉的空瓶子歡快滾到前排座椅下，成安樂低頭看了看，伸手探去，沒夠到。

即將到站，安樂不再管成心同他作對的塑料瓶，起身時又被礙事的小桌板兒碰了頭。

他本不是毛手毛腳的人，卻做了一路冒失事兒。

大概是緊張的緣故吧。

成安樂從頭頂的行李架上去取下公文包，隨著人群出了閉塞的空間。28歲正是剪掉風吹線、在外漂泊的年紀，他卻已經體會到何為近鄉情更怯。

尤其是與那人一同滯留過的故鄉。

一出艙門的空氣並不好聞，倒不是風中卷攜的塵土嗆人，而是尼古丁燃燒散發出的苦焦味道蠻橫無禮。

成安樂繞過一群迫不及待吞雲吐霧的中年男人，來不及感慨稱讚里外皆透著現代感的高鐵站，橫穿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徑直向出口走去。

他戒煙戒酒有段日子了。

而門口等候多時的宋延東剛點上支煙，百無聊賴踢遠了腳邊的小石子。

安樂抬手擋掉正午毒辣的太陽，遠遠望見瘦高的身影，加快了步伐。宋延東與他的關係不是叫一聲「朋友」便能說清的，在被心魔囚困的幾年黑暗時光里，延東是唯一拿著果籃來看望他的人。

好人難得有好報，這位老友如今已不需要像他一樣為生計疲於奔命，憑著學生時代多年練就的拋紙團選答案的技巧，宋延東把超市小票當作廢紙，投中了千萬的彩票。雖說宋錦鯉早已入住曲江富人區豪華別墅，但這麼些年衣服的褶皺一個也沒少。

成安樂走近，瞅著宋延東邋裡邋遢的模樣，調侃道：「呦，富家子弟咋還穿塑料人字拖？」

宋延東滅掉煙頭，刺目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不理會安樂的問話，反而抱怨道：「您可算是來了，這破天兒差點兒把老子熔化。」

身邊人大大咧咧的風格安樂見怪不怪，無奈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想早點，可高鐵偏偏晚點。」

延東撇撇嘴，揮手叫停了輛計程車，緊隨其後的安樂不由在心內感慨，果然富人家的法拉利是用來在深夜飆車瀟灑風流去的。

「打算呆幾天？」宋延東說完又對皮膚黝黑的司機報了酒店名稱，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

「看情況，辦完事兒就走，最多半個月吧。」成安樂隨口說著，順手遞給延東一張玫瑰香味的濕巾。

宋延東看怪物似的盯著成安樂白白凈凈的臉，從牙縫裡不屑地擠出兩個字：「矯情。」

安樂驀地將濕巾甩在對方臉上，轉了話鋒：「哦對了，你以後不用去療養院了。」

嬉皮笑臉的宋延東頓時沒了聲，謹慎觀察著成安樂沉靜的側臉，他看起來並未生氣。

「一共花了多少?我到時候把錢轉給你。」安樂繼續說，瞳仁跟著向後跑走的樹影移動。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宋延東咽了口吐沫，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絞著手指，而後不怕死地問，「真不去看看你媽?這都多少年了，況且你現在過得挺好……」

「前幾個月，療養院打來電話，無意間知道的。宋延東，也就只有你和我說這種話，我才不會翻臉不認人。」安樂適時打斷宋延東吐了半截的「老人言」，低頭解開鎖屏，熟練打開網頁，點開收藏中唯一一本網路小說。

宋延東仍不死心，小聲說：「她畢竟是你媽。」

指尖滑過行行文字，安樂深深嘆氣，回道：「你放心，以後療養院的費用我會出，所以你不用再管她了。」

延東是識相的人，見安樂緊鎖的眉將要夾死蚊子，忙改了話題。

「對了，你還記得趙謙不?就當時你住院的時候，那個長得還挺標緻的小助理，你之前不還一直找他麼?」宋延東自顧自說著，湊近沉浸在文字世界中的安樂耳旁，生怕對方聽不到似的，「現在人兒在北京呢!前段時間和小張出來喝酒，聽他說的，消息絕對靠譜!」

拇指停滯在電子屏上，成安樂彷彿叫人點了穴。

「他在哪裡?」安樂抬頭，面無表情問。

嘰喳的宋延東這下真噤了聲，望著緊抿著的兩片薄唇。

成安樂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