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趙謙:眼花
小說: 毒瘤 作者:尹青 字數:2308 更新時間:2020-07-29 15:02:41
滴滴滴——
電子鬧鐘每日早八點準時響起,趙謙雖沒有正經工作,但還是盡量保持著規律的作息。他不是叛逆的病人,遵醫囑乃天經地義。
小時候總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現在看來這可悲的人生也算是好事,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日子倒是省心。
昨天責編的小助理打來電話,說有出版社聯繫他,想刊印他的新書。雖然他只更新到十萬字,但能看出,是本有商業價值的書。
趙謙沉吟片刻,問電話對頭滔滔不絕的小助理:我該開心嗎?
早就聽聞謙成是位陰晴不定的爺,小助理顯然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打著哈哈說當然,他應該出門好好慶賀一番。
謙成是他的筆名,具體怎麼來的趙謙自個兒也記不得太清。剛開始聽著彆扭,多念幾遍也就習慣了。起初懶得改筆名,現在想改也不能改,幾十萬的流量對於三流小網站而言無疑是和隋之珍。
直到下樓梯走到單元門口,趙謙還在回想昨晚與小助理的對話。
寫網路小說是永不見天日的他躲避人群的絕佳選擇。既能沉靜思維,管束一停歇雙手便開始奔逸逃散的思緒,又能讓他不至於餓死在六環之外的紅綠燈下。
趙謙沒有多餘的文學追求,心知肚明他不是成才的料,不是下一個三島由紀夫,也非再一個卡夫卡。他錯過了年少成名的最好時機,鍵盤敲擊出的爛俗作品在他死後也不會為世人關注。不是他悲觀,是他無能。
《海》沒有價值,卻有商業價值,說實話他高興不起來。
趙謙出門前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像是被人暴打一頓還要給孩子們帶去歡樂的跳樑小丑。最終他放棄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笑容,在口罩的掩護下,頂著張慘白的死人臉一路步行到捷運站。
在病毒的威逼下,俊男靚女被迫戴上口罩,街上人來人往,幸虧沒人注意他。
斜挎包內的震動攪擾得趙謙頭腦發脹,即使知道來消息的人肯定是網站或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可他還是壓制不住心內亂竄的焦慮野獸。與外界相連的感覺無論經歷多少次,他也無所適從。
考慮到早高峰的北京捷運可以和印度的掉漆火車媲美,出版社體貼他是位見不得人的精神病,約他下午兩點見面。
多年前養成的職業病讓趙謙如今依舊保持著趕早不趕晚的臭毛病,不到十一點就出了門。除去路上的一個半小時,他還有將近兩個小時可以無所事事。
蜷縮在距開合門最近的座位上,上一位乘客留下的餘溫彷彿熊熊大火,妄想將他焚燒成灰。趙謙從包里掏出手機,果然是小助理髮來十幾張圖片,讓他提前選好心儀的書封,再選三張當作備選封面。
花里胡哨的圖片上寫著誇張的藝術字,令人眼花繚亂。趙謙嘆氣,問出版社是否真的看了他的小說。
沒收到答覆卻接到責編周琪打來的電話,接通鍵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趙謙呼吸一滯。近兩個月來,除過他的心理醫生,他還沒有和誰說過話。
小助理又發來催促他接電話的簡訊,趙謙認命般按下綠色炸彈,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去英勇就義。
兩端靜默。以為是捷運上信號不好,趙謙蹙眉,正欲掛掉電話,卻聽見對方先開了口:「小趙,封面圖你看了吧?」
「嗯,剛看到。」趙謙回答。他記得他曾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給他打電話,看來周琪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沒想到周琪搶先一步表達了她對千金買來的封設圖的不滿,對面的聲音突然淹沒在嘈雜聲中,他聽見有人指責周琪沒商業頭腦,凈把心思花在無謂的事上。
應該是為他的書而開的臨時會議,趙謙平靜等著對方的回話。周琪向來珍惜寫手們的羽毛,無論是威風凜凜的金雕,還是青澀稚嫩的雛鳥,該護著的時候她絕不會獨自逃跑。她既是作者們的墊腳石,也是遮蔽箭雨的盾牌。
趙謙由衷感激她,卻也對周琪在公司中成為眾矢之的司空見慣。今天一看也是吃了虧,來搬救兵了,然而他不是斬妖除魔不在話下的孫大聖,而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聽了將近五分鐘的激烈爭吵,前因後果趙謙大概摸了個清。封面本該由出版商依據市場偏好選定,結果半路殺出個周琪,把新鮮出爐的封設圖批得一無是處。
臨時會議上不佔優勢的周琪打著尊重作者的旗號來徵求他的意見,好在趙謙也對這幾張粉色治癒系的圖片無感,他們成了一個陣營里的人。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他總與周琪不謀而合。
趙謙不止一次想,如果他是正常人,也許能和周琪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琪姐,要不這樣吧。」電話那頭還未爭出個勝負,趙謙揉揉眉心,靈機一動,說,「這次書封讓讀者們設計,選出最受歡迎的一個,當限量版出版。至於出版社提供的那幾張圖,就讓他們選他們喜歡的,當一般版發行,怎麼樣?」
一分為二是他眼下所能想出的最好解決方案,兼顧老讀者的同時也能符合所謂的市場需求。電話里的喧雜聲逐漸平息,趙謙又接著說:「而且多版書封也有先例,前兩年的《芳華》也是兩版書封。」
言至此處,一腳芭蕾舞鞋一腳軍鞋的封面再次浮現在腦海中,趙謙不止一次為之驚艷,還專門為這張震撼人心的封面又買了一次書。
「當然,我也想看看我的書在讀者眼裡是什麼樣子。」過久的無聲煎熬著趙謙。也許他兩秒想出的點子是句廢話,但對面的網站高層諒他心理承受能力差,正苦思冥想著合適的措辭婉拒他。
好在周琪的歡呼聲傳來,趙謙心內的大石落了地。
周琪誇人的技巧一直是業界標桿,他被她鋪天蓋地的彩虹屁轟得飄飄然,彷彿被人強行塞了十顆粘膩甜口的大白兔奶糖。
網站高層趁方才的間隙給出版社打了緊急電話,對方爽快答應,並臨時商定了特別版比普通版貴十塊錢的營銷策略。
趙謙嘴上掛著感謝,記下周琪囑咐的話,她說她可能晚到半小時,讓他先不要簽合同。
冰冷的報站聲從頭頂上空飄來,趙謙結束對話,收起手機,雙手捂著髒了半形的帆布挎包走出開合門。餘光瞥見有人目送他離開座位的身影,趙謙覺得自己一定被當成了可憐的自閉症患者。
相對而行的捷運正緩緩合上門,趙謙還未深想下車前陌生人的眼神,便被對面門後一張白凈的臉嚇得跌坐在地。
那人並未周正戴好口罩,露出大半截高挺的鼻,花大的眼正直勾勾盯著他。但僅憑這雙眼,趙謙也認得出對面人的身份,畢竟他早已看過上萬次。
在回憶里,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