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十八是習武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疤痕。他本來就白凈，皮膚光滑得像一整塊羊脂玉，更加顯得身上的傷疤猙獰。

小時候留下的傷疤現在只剩下淺淡的痕跡，出師之後祝十八便很少受傷，現在更是許久沒有和人切磋過。

種種原因之下，這麼多年來背上居然就添了這麼一道，兇險的刀口突兀地盤踞在腰窩的上方，像一道猙獰的爪痕，撕裂了祝青這幾年在祝風門度過的平靜時光。

祝十八把衣服重新攏在身上，卻沒有轉過身，背對著祝青說：「當時我們接到了狄驕的委託，是我親自去執行的。」

「這件事情沒有好解釋的，確實是我做的，我覺得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師父！」

祝青慌忙打斷他的話，心亂如麻。

他是不相信的。

記憶似乎在一瞬間錯亂，曾經的人人事事都攪和在一起，捏出了一個面目全非的模樣，祝青的心中猶然生出了一種荒謬感。

那是一種出離詭異的不真實感，彷彿他不是他，祝十八不是祝十八，那慘痛的過去和這幾年的是時光總有一個是虛構出來的，或者說兩者皆假。

但是理智卻告訴祝青，這種感受不過只是在逃避現實罷了。

怎麼可能是祝十八？為什麼會是祝十八？

「師父，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祝青瞬間想到之前花雕酒的任務，「是不是狄驕騙你的？之前你帶我去接觸那個花雕酒的案子，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麼？」

或許就是和那個案子一樣，看上去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雖然結局也不好看，但確實是有自己的苦衷。

然而，祝十八隻是用清冷的聲音說到：「……你誤會了，我帶你去了解那個任務，不過是想告訴你，只要我們接到了任務，不論對象是誰，我們都會執行到底。」

好人也罷，有苦衷也罷，十惡不赦也罷，對祝風門而言，這些人命不過就是一個工作而已。他們拿錢辦事，不用在意緣由。

「那你當初又為什麼要把我帶回祝風門！」

「……我看你天資尚可，覺得你未來能助我一臂之力。」

祝青步步緊逼的問道：「那你又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

「你的狄驕的手下卧底，遲早都會知道，不如我提前告訴你，以免你到時候露了馬腳。」

祝青常常覺得祝十八的聲音和本人的性格並不相符，他的聲音太寡淡了，沾不上人間味，令人覺得疏遠。而看到他帶笑的眼眸時，又覺得他著實是個溫柔的人。

如今這聲音卻像一把冰錐利刃，直直的捅向祝青的心口。

祝青不敢置信的望著祝十八，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來自己敬佩的、仰慕的、信賴的，居然正是自己的仇人。

那雙把自己從深淵裡拖出來的雙手，也正是把他己推入深淵的那一雙。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祝青突然想起了一件幾乎可以說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問題。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祝十八時，他穿的那一件紅衣，似一團火焰，燒在祝青的瞳孔里，至今還留有殘影。

他聲音顫抖道：「不對，若是你那天真是去執行任務了，不可能會穿紅色的衣服。」

祝十八眉眼低垂，沉默半晌道：「我從來不穿紅衣。」

祝青一愣，隨即雙眼通紅，悲傷彷彿要化作實質從眼中流淌下來。

他終於明白了，那日他在意識彌留之際，把祝十八那件沾染了族人血液的衣裳，認成了紅色。

祝十八也遠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靜，藏在衣袖裡的手早就攢成顫抖的雙拳，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道泛白的月牙指痕。

他幾次都想把所有的真相說出來，但是心中另一個聲音卻冷冷的敲打他，說還未到時機，一個靈魂彷彿被割裂，違心又真誠的說著傷人的話。

祝十八悄悄的深呼吸平復自己的心情，努力的保持鎮定道：「真相就是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你對我做什麼了，恨我也好、殺我也好，反正報仇的路我已經幫你指出來了，怎麼選擇都由你自己決定。」

卻不知，這一句不知道戳中了祝青的那一個痛點，他突然就憤怒起來。

「殺了你？」祝青咬牙切齒道，「你怎麼能這麼輕鬆的說出這些話！這麼多年來，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祝十八的耳邊突然響起了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祝青的信賴值正在飛快的下滑。

說出真相的時候信賴值還頗為穩定，此刻卻不停的跌落。

他沒有察覺其中深意，只以為是數據滯後，現在才開始刷新。

祝青真的不敢相信，祝十八居然會說出讓自己殺了他的話。

他甚至都不敢想像，在祝十八的心裡，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這麼多年來的真心，到底被當成了什麼；祝十八對他的這些好意，又究竟出於什麼目的。

「祝十八，我曾經以為你是不一樣的。」祝青不願再叫他「師父」，卻不再是因為那些曖昧的原因，

「你不愧為祝風門的門主，你們還真是夠搭的，都是冷血的殺人機器。」

祝十八任由他的冷嘲熱諷，語調毫無波瀾：「能夠把你安插到狄驕身邊的機會不多，你好好考慮清楚。明天接應的時候，你就用回你原來的名字吧，別說你姓祝，會被發現的。」

祝青神色一冷：「我本來就不姓祝。」

祝十八臉色也是一白。

祝青卻報復似的，想看祝十八這張永遠風輕雲淡的臉上，出現其他情緒會是什麼樣子的。

憑什麼從頭到尾傷心的只有我一個？難道是因為從頭到尾，用了真心的只有我一個？

他說：「這種沾滿鮮血的名字，我不要也罷。」

說罷，他轉身就走。

在祝十八看來，他連最後一個晚上，都不願再和自己多待。

就在祝青前腳剛踏出去的那一刻，他閉了閉眼睛，恢復了些許的理智。

他回頭，咬著牙齒克制自己的情緒，道：「師父，你抬頭看看我。」

他想再看一眼祝十八的眼睛，看看其中是否還有自己的身影，看看張自己看過無數次的面容上，會不會也和自己同樣悲傷。

祝青誠然對這件事情很憤怒，但是祝風門性質如此，冷血歸冷血，無辜歸無辜。他只是在意祝十八這些年究竟是怎麼看他的，對他這麼好，究竟是虛情還是假意？自己那麼信任他，他是否也信任自己？他是否真的覺得自己知道真相後會殺了他？

那麼多那麼多的問題，他都不需要祝十八回答，他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應該如何斷絕。

所以他說：「師父，你再抬頭看我一眼。」

祝十八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