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再來時，孟九望見他越發憔悴，越發沒有血色的臉上，都是裝出來的從容鎮定，只是一眼，他都要心疼到昏死過去。

他不知道說什麼，他說不出他想聽的話來，他真的沒辦法騙自己，就算再次被他扔在地上，他也感覺不到身上的疼了。

「阿淵，你相信我……你不要怕……」他說完，便安靜了下來，凝神聽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錯過了阿淵不好意思說出的求助。

錢玉名上來阻止他對孟九施暴，卻被他推到一旁，淚流了滿臉，「瘋子！你們都瘋了嗎！」

「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的……」孟九躺在地上，眼神卻牢牢鎖著他，半點不曾鬆動，隨後依舊如哄著半歲孩子般，哄著他，「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那六個字，讓男人腳底的地面，徹底轟然塌裂。

他們對視著，孟九望見他的眼神，從自己的臉上，緩緩下移，掠過脖頸，鎖骨，前胸，最後停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這一眼，讓他頭皮發麻，如雷轟頂。

他望見男人抬起的腳，立時瞪大了眼，終於泄露出了自己心裡無邊的驚恐，死死護著自己的腹部，哭喊道：「不要——！」

他人翻了好幾個圈，帶起一片塵土飛揚，兩隻胳膊都沒能完好地護住自己的肚子，還發著隱隱陣痛。

他蜷縮著，周身不住發抖，再也扛不下去：「不要，阿淵，不要……這是你的孩子啊……」

他以為，只要在他身邊，孩子就能好好被生下來的……他怎麼能讓這個孩子死在他的親生父親手裡……

「我不要吳國人生的孽種。」

孟九背對著他，生怕他再對孩子下手，所以也不會看到，身後男人已經心神俱焚，如行屍走肉了。

陸上淵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再撐了一會兒。

「明日你便給我滾，若不是知道你爹是王爺，我根本也不會找上你……」

「對我這種從小漂泊在外的人來說，沒有誰是不能利用的，就是吳遠……也曾經被我玩得團團轉，更別說你了。」

如果說能有什麼辦法一定讓孟九對他死心，那就只有傷害他的孩子了。

若說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他死心之後，好好活著，那也不過是，給他一個孩子……

他不再管孟九，轉身離開時，叫人把錢玉名帶走了。

他在前頭快步走著，卻覺得腳底踩出的，都是血印，從那個關著他此生摯愛的人的地方，一路蔓延，不知道要去哪兒。

似乎是不會停的，那血腳印，只要他能走一步，都會跟著他一輩子。

他越走，腳步越快，幾乎是跌跌撞撞衝進了自己的營帳，跌坐在案前。

錢玉名進來後，他還茫然了許久，似乎都要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誰了。

雙唇張了又合，錢玉名見這個瘋了幾日的男人一句話不說，只是望著自己流淚，最後喃喃著，吐出了兩個字：「……求你。」

她心中猛顫，女人的本能，讓她似乎猜到了這個人接下來要說什麼。

「我打了你，我向你賠罪，求你……別讓他離開吳遠的王府……別讓他一個人離開你們王府……」

「你……」錢玉名看著他，像個丟盔棄甲的孩子一般，哪裡有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的半分威風，竟低三下氣地來求她這個仇人的妻子。

「吳遠不會整日都在王府，他若回去，只有你能照顧他，求求你……別讓他……別讓他出事……」他痛苦地搓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已然沒了章法，方寸大亂，「吳遠是要你回去的，只是他知道你跟安陽都不會有危險，才沒有特意多提……之前我說的話都是騙你的，他還是記掛你的……你明日跟他一起走，你……多看著他……扶著他些……」

錢玉名覺得，自己與吳遠如何，他是不會關心的。

他關心的是，自己如果不在王府，那誰來替他照顧他的孟九……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的。」事情變成這樣，她心中酸澀，眼圈微紅，她眼中那個一切大局為重，英雄一般的人物，也因為這件事，變得有些讓人痛恨。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她明白所有的事，卻只願看見這些吳遠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以為自己在幫孟九走回正途，可他幾乎要了兩個人的命。

「你不打算再見他了麼？」她問。

見不到了……如何能不想見……再也見不到了……

他會恨我的……

錢玉名回去時，孟九已經蜷縮著睡了，她喚了他兩句，卻也沒有回應。

翌日大早，吳遠已經在他們紮營的十里之外等候，陸上淵在馬上，恨不能這段路再長些，只可惜，再慢，那個幾乎奪走他一切的男人身影，還是出現了。

他遠遠停下，馬車也不能過去。

錢玉名扶著孟九下車，他們幾個，沒有一人開口說一個字，孟九更是連頭也未回。

那背影在說，是你先不要我的，一次又一次離開我，我問了你那麼多次，說了那麼多次，我不怕……你卻偏要送我走，要我對你毫無留戀……

身後黑色駿馬上那個身披鎧甲，卻身形蕭條的人影，視線猶如實質，牢牢跟著那個纖弱的背影，在漫漫黃土風沙里，走得踉蹌。

錢玉名扶著他，走至中途，微微偏頭，回看那馬上之人一眼，轉回頭去，只深嘆了口氣。

......

你看，你的九兒終於氣走了……他都不想再看你一眼……

你再也不能像這般看著他了，再過一會兒，便連這樣一個決絕的背影都要看不見了……

你終於如願了，要活活想念他到死去……只是連死都要不安心，連想念，都會是痛苦的，你的腦海里，只會記住那日他對你嘶聲的乞求。

人影成了渺小的幾塊石子，而後消失在黃沙中。

他緩緩合上了眼。

九兒，你買的小屋，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曾經想探聽孟九爹娘的消息，給他們立個好碑，他曾經想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就這般跟他隱居下去，他想過帶他回家鄉，他想若是他能耐夠了，便娶他做自己的妻子，他想他們兩個人一起養大他們的孩子，他想他的九兒跟著他，再也不用哭……他想過那麼多，竟沒有一件是他能做到的……

無怪別人，只怪自己無能，無能至極，是個廢物。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絕望至此……

對不起，姐姐，我沒辦法像你說的那樣活下去了……

對不起，九兒……我的來生，只怕你都不會想要了……

「少將軍！少將軍！！！」他們已調轉馬頭走了一段，面前領路的軍士忽然回頭，面色驚恐。

隨後身邊呼喚他的聲音此起彼伏，他還未從深淵裡走出來，神志恍惚，只覺得面前天旋地轉，隨後人砸在了地上，發出沉悶一響。

他人是沒有感覺的。

可黃土上，是一片噴濺的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