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裡的飯桌上，不過兩個人的飯局，卻點了一桌子豐盛的菜式，從海鮮到家禽應有盡有。面對這一桌子熱菜，明明是父子關係的兩個人卻坐得隔了一座山那麼遠，彷彿彼此不過是陌生人。

程光換上了一身西裝，硬挺的肩膀已經褪去了少年的稚嫩，顯得結實有擔當了起來。然而透過酒店燈光的剪影，還是不難看出他故作堅強的姿態，正睡著燈光的閃爍一下一下微微顫抖。幅度很輕，就像一個需要大人的孩子找不到依偎。

在國外生活了幾十年的父親已經不會說中文了，程光就只能低著頭，像是碗里埋著什麼山珍海味一樣，聽著對方用純熟的英語簡單地交代未來的安排。

十年，又是十年。

在紐約打拚完以後，下一站是巴黎。

父親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程光在國內的生活越來越優越，可是他卻越來越不記得親情的滋味，哪怕只是父親的一句寬慰。

短短四十五分鐘，十年未見的父子倆就結束了見面。

程光默默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嶄新的車鑰匙，像是接過了未來十年的孤獨一樣，站在酒店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豪華轎車裡的司機載走。

就連一個司機，都比他這個兒子親密。

程光的眼睛紅了一下。

但是很快的，他就收回了視線，不再將目光浪費在註定要離開的人身上哪怕一分一秒。

眼角的餘光瞟到街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程光的表情從難以置信轉變至勃然大怒，憤怒突然綻開，就像毒蛇的汁液一樣瀰漫至四肢百骸。

終於找到一個發泄口，程光大步大步地走向那個人，臉上的表情森然得可怖，皺著眉頭的模樣像是要吃人一樣兇狠。

猛地掰過那個人的肩膀，程光成功在那個人臉上看見驚恐的表情。

「告訴我，」程光的眼神像是在噴火，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余期只覺得肩膀一陣刺痛，轉過頭來，就看見近在咫尺的程光盛怒的臉。

「你怎麼……」在這裡？

話還沒說完，程光就狠狠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要給我裝模作樣！我警告過你，不要再跟著我，你聽不懂嗎？！」

程光的雙眼通紅，如果說只是因為余期出現在這裡，他不可能表現得像一個就快溺水的人一樣絕望。

但是余期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情，他徹底被突然出現在眼前，對著自己大發脾氣的程光嚇傻了！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程光惡狠狠地丟下這句話。這一則威脅，看似沒有什麼實際的約束力，可熟悉程光的人都知道，以程光的教養能說出這句話，已經算是他厭惡一個人的極致。

說完又是不等余期反應，程光直接丟下他就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氣憤地回到車裡，伴隨狠狠關上車門的動作，程光突然之間冷靜了下來，就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一樣靠在座位上。

他把自己的情緒遷怒在余期身上了。

但是，他活該！

誰讓他這麼不長眼地跟著自己？他程光不是任何人可以掌控的！

冷靜下來的程光又在車子里坐了一會兒，緊接著才要發動引擎。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又看見余期正緩緩走向停車場，不僅是他一個人，走在余期前面的，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這個中年男人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根本不管在他身後的余期跟不跟得上。

他們這種令人熟悉的相處姿態，讓程光忍不住陷入怔愣。

與此同時，兩人的對話聲也在空蕩盪的停車場內不斷迴響著。

「爸爸沒什麼時間陪你，你自己乖乖的，知道了嗎？」

「知道了。」余期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兩人沉默了一下，余期像是不忍心自己的父親承受這種尷尬，他試探性地問道：「阿姨……阿姨還好嗎？」

「她和你妹妹都很好，放心吧。」中年男人似乎很滿意余期的識相，心情一好，出手就闊綽起來，「你媽還缺錢嗎？」

「不缺。」余期乖乖地道：「就是……她讓你有空的時候，可以回家看看。」

「唔。」中年男人敷衍一下，轉移話題道：「你在學校怎麼樣？現在應該是大二了吧？交的朋友多嗎？」

余期像是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天還在學校里受欺負的事，自然地說道：「我一切都好，朋友們也都對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爸爸。」

兩人的交談聲越來越遠，似乎正在走向停車場的另一頭。程光彷彿著了魔，像是偷聽得不夠似的，幹脆打開車門想追上去。然而探出半個身子後，他卻一眼望見那個跟在父親身後，踩著父親的影子走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的少年的背影……他又愣在了原地，保持半打開門的姿勢一動不動。

余期這種卑微的模樣，讓他彷彿看見了幾年前的自己。

原來余期會來這裡，是因為他也有一個不稱職的父親？

腦海里猛地浮現自己十分鐘前放下的狠話：

「我警告過你，不要再跟著我，你聽不懂嗎？！」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

一句比一句惡毒的威脅，彷彿在耳畔來來回回地徹響。

程光回到車裡，「嘭」地一聲關上車門，突然掏出手機，在好友列表搜索「余期」兩個字，沒有結果，又搜索「大一新生」四個字，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已經死群了大半年的新生群組裡找到余期的微信。

他們一起打過遊戲，程光記得他的頭像，一隻趴在月色下海岸旁的黑貓。

盯著這個頭像，程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彷彿看著一個潘多拉的魔盒，一直到眼睛都酸脹得發疼，程光都不知道該不該點擊「添加好友」的按鈕。

五分鐘後，程光猛地把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上。

與此同時，余期看著自己的微信界面，在最下方的小人標誌那裡閃爍了一個紅點。

點開一看，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純白色的頭像。

好友申請那裡還寫了一行字，「我是程光。」

余期坐在所謂父親的後座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