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狐妖便舍了仙緣，與凡間男子相戀，今生無子…… 」

耳畔是清泉溪水般清澈的嗓音，和風徐徐落到了孟九的耳里。

他此刻還未睜眼，腦海中卻有了模糊預想，自己即便還能有睜眼那一日，此生也怕是，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九兒怎麼還沒睡著？阿娘念故事都累了。」那女子模樣的人無奈失笑。

「阿娘……」小九唔了一聲，緩緩撐起身子，眼中凝光，才看清了。

他或許有十年，沒有看見過這張絕美，柔弱，卻又堅強溫柔的臉了。

這是他最喜歡的阿娘，儘管穿著簡陋，頭上盤發只有一根木釵緊著，也看著那麼動人。

「阿娘！」小九撲進了他的懷裡，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死死摟住他。

「九兒是做噩夢了麼？怎麼哭了？」

孟九隻哭，不說話，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往先那些，究竟是不是做噩夢，腦海里一些片段，或許因為身子年齡尚小，也記得模模糊糊了。

他哭罷，滿臉都花了，他阿娘給他擦幹凈了小臉蛋。

這個孩子生的比自己還要好看些，墨黑長發披散著，臉上還有淚痕，涎水，孟玖章捏了捏他臉上尚未褪去的小嬰兒肥，「九兒自己在家玩吧，阿娘要出去集市賣菜了……」

孟玖章剛起身，小九便叫道：「阿娘別去！」

「怎麼了？」

他不知今日是不是阿娘要失蹤的那一日，只是他記得，那天臨出門前，阿娘確實同他說，自己是要出門賣菜的，不論那夢裡是真是假，他都不肯冒險……他不能再失去他們一次。

「小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兩條小腿一蹬，跳下床來，抱住阿娘大腿不肯鬆手。

他阿娘有些為難，九兒從來不任性，只怕方才真是做噩夢嚇壞了，便放了手裡的東西，擱在門邊，蹲下身去，「那好，待會兒阿爹回來了，讓他去吧。」

孟九點頭，又微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

「阿娘，九兒以後要做男孩子。」

他們住在這個村子裡，為了不讓小九長大被欺負，都是對外說是女兒，也不敢打扮得太好看。

他阿娘登時一愣，似是被嚇到，愁眉輕皺，忙拉著他坐在塌邊，「九兒怎麼忽然要做男孩子？九兒力氣這麼小，那些阿哥阿弟都不會帶著你玩的。」

「我以後跟著爹爹下田，慢慢力氣就大了。」

「可小九一直都是小姑娘，他們如果知道了，會故意欺負你的。」他阿娘哄道，「九兒連跑都跑不過他們，走路都會摔跤，記不記得？」

「可小九是男孩子，他們就不會追著我跑啦。」

阿娘語重心長，「那九兒告訴阿娘，到底是為什麼忽然要做男孩子？」

那個唇紅齒白，看著便知長大後必有絕世之姿的孩子，站直了道：「九兒長大了，要娶媳婦兒的。」

他阿娘愣著，竟忍不住多眨了兩下眼。

他們這種人，因著長相陰柔，要娶媳婦，實在是無望，沒有那個女子會喜歡他們，能遇上一個真心待自己的，都已經算是積了萬福。

裡頭這個愣著，恰逢木門吱呀給人推開，邁進一個扛著鋤頭，滿身的汗打濕衣衫，麥色皮膚，臉上掛著燦爛笑容的男人，頭上還扎著汗巾，笑呵呵地：「九兒他娘啊，怎麼還在呢？」

瞧這語氣。

「你問問你的好兒子吧。」

男人茫然眨了眨眼，望見自己的好兒子正直愣愣盯著他，像是半輩子沒有見過一般，將他抱在了懷裡，使勁兒顛了兩下，「九兒怎麼了？跟阿娘生氣了？」

「九兒以後要做男孩子。」那個小小又稚嫩的聲音說道。

他身材嬌小，骨架纖細，一張瓷娃娃般白凈凝滑的臉蛋兒，十歲了，也還看著像是六七歲那麼小，日後九成九是同他阿娘一般，長得跟女子無異的……

男人也有些犯難了：「我的九兒是做夢了吧？」

身上的孩子睜著大眼睛：「阿爹，九兒以後要跟你一樣，娶娘子的。」

他說得鄭重，反而讓男人有些好笑，又親了他兩口，便將他放下：「今天擔子我挑走，玖章給我做幾個好菜。」

又摸了摸九兒的頭頂，「這事讓阿爹想想，九兒自己不要出去亂說，知道了？」

他點點頭。

阿娘開始做飯，他便自己跑出去了。

更小些的時候，他的玩伴要更多，村裡的小姑娘們沒有自己的心思，都只知道玩兒。

可小九越長，越招那些阿哥們喜歡，搶了她們心上的好阿哥，自然就沒有人再跟他玩兒了。

只剩下一些長相遠不如他，心思也懵懵懂懂的，時日一長，發現路過的人都只給小九糖吃，也不高興了。

最後也就只剩他一個人。

倒是屁股後頭的哥哥弟弟們真不少，都找機會等自己家大人不在了，偷偷找他說話，給他塞些吃的，玩的，更有一個敗家的，連自己阿娘的扳指都送給了他。

也難怪他跟阿娘都被人叫狐狸精。

他找了好幾家，敲了人家的門，大人都說孩子睡了，不叫跟他玩，他也獃獃地信了，只一個人跑到後山小山頭上挖蘑菇。

那些蘑菇都像小傘蓋，很可愛的。

不過多久天上便真的下起了雨，小九抬頭望著天，沒了日頭，他不知道如今幾時了，怕阿娘擔心，用衣服兜著那些沾了土的蘑菇，甫一轉身，便又拐了一下，一屁股咚的一聲坐在了土上。

傻愣愣眨了眨眼，用手一摸臉上的雨水，把整張臉摸得臟乎乎的。

屁股好疼啊……

或許是從前他真的被養的太嬌氣了，有些什麼磕磕碰碰的，都會下意識先紅了眼睛，可憐的小兔子般。

這裡山林不密，枝葉遮不了雨，山坡泥濘濕滑，他一路挪著屁股往下溜，雨水幾乎是糊在他的臉上，叫他睜不開眼，手裡還緊緊捂著挖好的蘑菇。

遇到一處險些的滑坡，他也不敢喊叫，坐著泥巴毯止不住下落的勢頭，悶頭，撞上了一棵樹。

頭暈目眩。

耳邊還有一聲悶哼，不是自己的。

他腦袋晃得像撥浪鼓，想看清楚，卻越晃越暈，肩上陡然落下一隻手，掌心滾燙的，隔著薄薄衣衫，貼在了他的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