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看清，面前是兩個身形無二的少年，斗笠下都穿著一身漆黑金邊打底緞袍，居高臨下，在這粗重的墜墜雨簾里凝望著他。

一個神情複雜，一個眼裡含笑。

他撞上的那個，是皺著眉，不知該作何感想，扶著他纖瘦肩膀的那個。

那兩個人，長相一模一樣，小九沒有見過這樣的兩個人，不由得多看了一會兒，很是好奇。

再仔細看去，一邊那個抿著唇，似乎想要仰頭大笑卻又生生忍住的那個，梳著的是女孩的髮髻……

「小阿哥，你們有什麼事麼？」他懵懂地歪著腦袋，嗓音稚嫩，又乖，好言提醒道，「這裡下雨很危險的。」

一邊那個女孩更是要忍不住，在旁邊那個少年身上拍了一把，示意他趕緊把人拉起來。

少年脫下自己身上的斗笠，以及外衣，將他人一把給撈了起來，都套在他身上。

他的力氣很大。

小九腦子裡只想著這個。

身上的衣裳很是暖和，少年伸手，被雨水浸潤的掌心在他臉上輕擦了幾下，露出一張幹凈乖巧的臉蛋，掌心觸感軟滑，像最精緻的糕點，少年又忍不住，多摸了兩下，被身後的少女給罵了一句什麼，才依依不捨地收回了手。

「……謝謝。」小九抓緊了手裡的衣襟，原先兜在濕衣服里的蘑菇就全都掉了，一個個撲簌簌滾到山下，「啊！」

他伸出手驚叫了一聲。我的蘑菇！

「還要撿麼？」是一邊那個少女出了聲，她同那個少年站在一起，若非髮髻不同，極難分辨孰男孰女，她輕聲道，「我們可以陪你撿。」

這奇奇怪怪的兩個人……

小九仰著腦袋，點了點頭，便看見那個少女獨自轉身走了，他要跟上，卻被人給攥住了手腕。

「我不是什麼阿哥。」那個少年似乎怕這句話被那個少女聽見，拉近了他，才低聲在他耳邊道，「我比你還小半歲呢。」

隨後不等他說些什麼，便拉著他一道去撿那些髒兮兮的蘑菇了。

他們三人一直走到小九的家門口，遠遠便見他的阿娘著急在門口張望，又怕家中無人，思來想去，還是拿了一把紙傘鎖了門。

「阿娘！」小九想掙開胳膊上的手腕，卻發現少年的力氣已然鬆了，他身上套著不常穿的斗笠，兜風，又抱著東西走不穩，跑至家門口，還摔了一跟頭，被他阿娘趕緊扶了起來。

身後少年的神情越發一言難盡。

少女則是終於笑了起來：「你竟然看上了這麼軟乎乎的一個人，真不像你。」

又道：「不過嘛，才子配佳人才是話本里的故事，你……狐狸成精一樣的人，配他這樣的小點心，也不知道人家要給你騙成什麼樣，可千萬不要惹了人家又花心。」

「你能不能沒事少看一些閑書？」少年不滿道。

「你真當我跟著你出來是擔心你啊？」少女腦袋一別，「我就是為了看這些閑書才出來的，吳國的話本，寫得著實有趣，你臭男人家家的，不懂。」

「知道我不懂還成日里在我耳邊嘮叨。」

少女直接擰了他一把，「沒大沒小。」

隨後那間小屋裡，一個穿著樸素風姿無兩的婦人模樣的人打著傘，來請他們進去坐坐，若是尋常人，必定要寒暄推辭兩句，可他們這回，本就是專程見人來的，又都是小孩兒，不用講客氣，很快便被人給領了進去。

小九道：「就是這個小弟弟幫了我。」

他自己蘿蔔頭一樣的身高，指著高出他一個腦袋的少年，叫弟弟，竟還把人叫得有些羞臊。

「衣裳都濕了，都脫下來我給你們烘幹了吧。」

「多謝。」

孟玖章莞爾，有如寒梅盛開：「是我該謝謝你們。」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絨絨細雪般的人，其實是一個男人。

他們也不客氣，少年脫得只剩一條褲衩跟小九坐在榻上，少女身上濕的少，只脫了外袍，又披了件他阿娘的衣裳裹著。

她心裡清楚得很，如今這個弟弟，是個小流氓，巴不得跟人家脫得一絲不掛睡在炕上，便連看都懶得再看那頭一眼，只顧盯著火爐邊那個女人瞧，想著這要是在皇宮裡，換上色彩鮮艷的錦緞華裳，得是多麼風姿綽約的絕色佳人。

她開始同人套著近乎，畢竟是將來的親家。

少年的樣貌此時還看不出些什麼相似，照舊身形拔得長，他又說自己比孟九小了半歲，他便連一點想法都沒有了。

這不是他。

因此除卻同他搭兩句話，也不多看。

不過多久，屋外傳來急促腳步，是九兒的爹爹頂著雨回來了，「快快，他娘，快給我脫了，這一身濕……」

他一轉身，望著這一屋子人，一愣，「這都是……」

「他們是外地來的，在村子裡迷路了，正好幫了小九，我就請他們坐坐，吃個飯。」

這個質樸的男人，除了皇家天生的貴氣面龐，身上已經全然沒了那股貴族之氣，挑擔撂擔的動作都十分流暢。

姐弟兩個互相看了一眼，神色複雜，才同他叫了句：「叔叔。」

他們家中平時都沒有外人來做客，顯然今日都高興極了，他阿爹竟喝了兩碗酒，問他們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要去哪裡，好給他們指路。

少年的話呼之欲出，卻被人扯住了衣袖，才一滯，略去自己的名字：「我們家裡都是經商的，跟著商隊來，大人做生意，我們跑出來玩，便迷路了。」

他們這次偷跑出來，是說好的。

「你若不想害了他們，便要忍住，等事情塵埃落定了，再上門求親。」

姐姐警告得對，只是他年紀輕，上一世，又是含恨而死，再見到他，再見到那張叫他魂牽夢縈，心心念念的臉，比上世見到時越發嬌小，脆弱，如何能忍得住。

伸手，便想去護著他，親吻他，撫摸他的臉，很想告訴他，對不起，卻又明白如今的九兒，根本不認識他。

那些辜負，只能在心裡訴說，用此生默默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