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雨停，小九犯了困，眼皮怎麼都睜不開，濃深睫毛強撐著呼扇呼扇，卷出一陣細軟的風，掃在少年心上。

男人要送他們出村。

「沿這條路往東走，不用拐彎，三里地就到了市集……要不我送你們去吧。」

「不用了。」少年先一步打斷，走出幾步，又回頭追上來，面上帶著濃濃的不甘，將自己身上一塊玉佩交到了男人已然粗糙的手裡，「這是上好的藥玉，價值千金，給九兒戴著吧……當做我的聘禮，六年之後，我要來娶他。」

男人納悶望著掌心，有些沒回過神來，正要抬頭叫他一句將東西還給他，那兩個孩子，都已經消失了。

「價值千金？」二人先後兩道黑影，趁夜色鑽進了寬敞馬車裡，才點了燈說話，少女一開口便奚落他，「你是怕禮不夠重人家把兒子嫁給了別人吧？虧你說得出口，那東西母親屋裡一抓一大把，你這個騙子。」

少年卻出乎意料沒有理她。

三年了，他終於又見到了小九……他果真不認識我。

可幼時的小九，當真是可愛極了……像個白乎乎的小包子，軟綿綿的，很想抱進懷裡香幾下。

少女見他滿臉淫相，望天一個白眼，等了他一炷香的時辰，才推了他一把，「你說這回進他們皇宮去，我真能見到那個叫吳遠的？」

「嗯。」

「那我要不要上去先給他一個耳光？」

「……」

「不行，這可是在人家國境里，那我就瞪他幾眼好了。」少女說著，便見那個翹著腿的弟弟坐了起來，面上神色也不那麼生動了，朝她殷切道，「姐姐，不要理他，只當他是個普通的陌生人，一個眼神都不要給他。」

「可你說他殺了我……難道我還不能給他點顏色看看？」

「可你現在好好活著，就不要跟他再有任何關係……你就當是為了我……」

少年眸色里有些哀痛，有些乞求，緊緊拉著她的手，似乎曾經的傷痛和仇恨，已經徹底壓垮了他。

「我不想再來一次……這次我只想帶著小九回去，好好過日子……」

少女沉默了片刻，她本就對吳遠沒有任何印象，見也未曾見過，既然弟弟如此難受，她不接觸便不接觸了，沒有什麼要緊的，伸手摸了摸那軟滑髮絲，弟弟像是一條失落流連的幼犬。

「看來我曾經還活得像是小話本，江湖兒女，恩怨情仇嘛。」

少年一把扯了她的手，橫一眼過去：「叫你少看那些動不動就要命的書。」

入了京，還有難事。他們姐弟兩個都早熟，又比同齡人都長得快些，整個人都像是一根筆挺勁竹，修長柔韌，自然受那些皇子公主們青睞。

陸上淵在皇宮裡惹上了安陽，他姐姐，在宮裡，看中了吳遠。

觥籌交錯，虛與委蛇，都與他們無關。儘管父王對他們如何耳提面命，要對諸位皇子公主有禮，他們卻還是一個只顧著埋頭吃，一個板著臉，盡量表現得跟所有適齡公主都像是前世的仇人。

用過宴席，吳國的皇子們便要來招待他們，去了御花園賞花玩耍。

「誒，你告訴我，哪一個是吳遠？我就偷偷看一眼。」少女著實是好奇自己的眼光，手裡還端著一疊點心，一個一個塞進嘴裡，望著前頭滔滔不絕給他們講解御花園趣事的一眾皇子和小世子們。

少年隨手指了一個又矮又墩的，便扔下了她，自己朝前走去，小步流星，擋在一個身長八尺面容英挺的男子身前。

他此時還小，竟要仰直了脖子才能望見他，氣勢上看著弱了一大截，氣息卻很穩，喚了一句：「懷安小王爺留步。」

吳遠此時還未上陣帶兵，今日更是初見他，只覺得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眼中有著不尋常的身歷，這般仰視他，姿態卻如同跟他對等。

膽子不小。

甚至還有些敵意。

吳遠覺得頗有意思，笑了笑道：「小世子有何指教啊？」

「想借一步說話。」

吳遠不覺得跟這麼個小屁孩有什麼好說的：「我若不借呢？」

「便是十三王爺之事，也不肯借？」他嗓音未變，還帶著些渾濁奶音，配上這副煞有介事的臉，真叫人發笑。

不過他所說的話，可讓吳遠笑不出來，朝身後弟妹們吩咐幾句，便帶著他走了。

再回來時，陸上淵便見自己姐姐被一個嬌俏的公主纏住，手裡堆滿了精緻點心。

只要不是吳遠，姐姐跟誰玩得好，他懶得管。

「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心思既細膩，又深重啊。」吳遠送他們出宮時，單獨同他說了這句話。

陸國竟有如此年少有為的世子，精明強幹，氣勢迫人，竟連他們在找失落的皇室都知道，還走在了他們前面……此子如今才十歲，留著可是後患無窮啊。

他果真沒有猜錯。

那年那場宴會之後，兩國再無和平可談，吳遠那時頭年上陣，他熟讀兵書，用兵之計信手拈來，卻不知為何，少年將軍的計策總被敵人堪破，像是有人完全猜到了自己心中所想，甚至連他哪次出兵是佯攻，哪次是真退，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心中棋盤，每一步棋，都被人一舉揭破。

這兩年，吳遠是受夠了氣，所幸兵法變化萬千，有政策便有對策，他自認本事是足夠的，如此一來二往，有些了解了對方的招數和心理，兩國戰事幾乎成敗相持。

兩國商定戰事暫緩，各自將息。吳遠父子便將請十三王爺回京之事徹底推上最後一步，兩年下來他們父子二人苦苦相勸，聖上終於鬆了口，念在兄弟情深，事情過去多年，答應讓他們回京來住。

另設王府，封十三王爺為隨安王，明擺著是諷刺他，可怎麼說，也比他們留在那個窮地方受苦受氣的好。

他們三人沒有多少行李，是吳遠親自接回京城，安排宴席，宴請賓客。

「十三弟啊，十三弟啊……」老王爺抱著自己的弟弟，高興得老淚縱橫，他排行老三，這個弟弟，跟他差了快十年，他從小便十分疼愛，如今十幾年未見，變得這般落魄，又不由得心疼，又道他苦盡甘來，直拍著他的背，「往後你便跟王妃和小世子好好住著，聖上給了你一個閑散差事，你就湊合做著，閑著沒事就再讓弟妹多生幾個玩玩！我家那個兒子，生了和沒生一個樣，又不聽話又成天不在家待著……」

老王爺話實在多，他阿爹只好一道陪喝，一邊說著當年往事，想到自己帶著懷有身孕的娘子逃出牢籠，如今卻又為帶著他們回來，感慨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