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七)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2959 更新時間:2020-10-11 16: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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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會開壇後,義莊總不太平。
前有母子居心叵測,後有妖道暗度陳倉,算盤皆向鶴嵐。
好戲連台,裴台月看得樂不可支,他置身事外,尋著機會便陰陽怪調地損他。
「你不是自詡心善,要渡世人於苦難嗎?怎的被剜了塊臂肉就這般鬱結?如此喪氣,可配不上你這身氣度啊。」
烏金西墜,餘暉漸沉,義莊樹下立著高大人影,雙手環胸,語調揶揄。
「哦,那是以前,」鶴嵐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如今我心胸狹隘,同你沆瀣一氣。」
「那是不是我還要額手稱慶,恭賀一聲同道中人?」裴台月輕嗤:「你這般趕著送死的同伴,大可不必。」
鶴嵐抬手揉眉,欲言又止: 「唉,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男人覷一眼桌上,又幸災樂禍道:「瞧瞧,文房四寶,一道被人順了個幹凈。」
鶴嵐:「……」
義莊這日,迎來位不速之客。
客者錦服帛帶,儀錶堂堂,見了來人,玉扇一折,躬身作揖:「拜見尊上。」遂起身,明眸煥彩,笑如朗月入懷。
裴台月聞聲側目,打量了兩眼。
鶴閑雲這廝,人前菩薩人後懶鬼,又端出那副悲天憫人渡眾生的架勢,靜目傾耳,聽客娓娓道來。
那人面相雍容,眉宇平添幾分貴氣,似富貴子弟,遣詞造句卻極為古奧,聽得裴台月直擰眉。末了同鶴嵐拜別,亦施施然一揖,倒是恪守禮數。
待人離去,裴台月收回視線,擱下杯盞,眉心卻是緊鎖。
這公子哥,周身氣度隱似鶴嵐,舉手投足亦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不大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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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雨季未至,二人去了一趟邊陲小城。
龍骨山遠離人煙,度日如修行,此番入世,頗令人耳目一新。
二人單往泥人攤前一立,便引來目光無數。
此處鬧市,過往夷人投來各色目光,好奇或探究,竊竊私語。這年輕道長松花如植,面貌白凈,與夷人天差地別,同周遭的嘈雜更是格格不入——東夷從不興參神佛那套,卻不知道長緣何到此?
道長忽而側首,兩彎細眉襯得神情生動,同他溫和道:「混沌初開之時,誰又能想到山海間會生出人呢?生生不息,千姿百態。倒是曾經高高在上的,千萬年來一塵不變的剛愎自用、故步自封,式微不過指日可待。」
一旁的男人面無表情。
鶴嵐倏爾嘆息,頗自怨自艾:「日月同生,天地本該同輝的。當年人一步錯,步步錯,到如今星羅棋布,看的是命數了。」末了,反問一句:「你覺如何?」
裴台月扯了扯嘴角:「我覺得?我覺得你在這多站會兒,一本史記就該寫出來了。」
後者連連擺手,故作謙遜道:「載錄文官代代更迭,是個苦差,我幹不來的。」
「也是,」他冷笑道,「你一天睡八個時辰,載個周公史還差不多。」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是邊陲,銷金窟卻一樣不少。樓坊柳巷,胭脂長街,足供異鄉客尋歡作樂。
夷王近來修身養性,收兵休戈,起了養民的心思。底下人日子好過許多,眉梢透著喜氣,夜市也花天錦地。
遊街長廊,目所及皆浪子客。鶴嵐倏爾佇足,抬了抬下巴,示意裴台月看那處。
那卦攤前有花樓後挨柳巷,不見其人,細嗓軟語先裹著脂粉香送來了。裴台月掃了兩眼,不明所以:「怎麼了?」
「瞧瞧去。」鶴嵐勾唇。
這二人一前一後,兩側花娘當即退避三舍。鶴嵐抬手敲了敲桌面,又揣回袖兜,和氣道:「先生可還卜卦?」
猝然對上男人極具壓迫的眼神,神棍哆嗦兩下,虛聲應道。
那青衣尊撩擺落座,很是自在:「看看面相。」
神棍打眼一瞧,見人一身直裰,又愣住了,苦笑道:「道長,您是來打趣在下的吧?」
裴台月挑眉,便聽鶴嵐笑吟吟道:「我不是什麼道長,不過難得一見這營生,想聽先生說解罷了。」
神棍眼珠子一溜,下意識覷向一旁身形高大的男人,心悸又好奇。他收回神思,老神在在地端詳一番,半真半假道:「命宮、疾厄長遂,是天生福相;田宅分明,羅計豐蔚長秀,家中自有上蒼護;天倉豐滿,淚堂位三陽,是此生順遂,子輩庇蔭……」
「這不就是天命圓滿相嗎,」鶴嵐撫掌大笑,「毋需爭鬥,平途順遂——先生是不是還要說,只待我壽盡入土,即可飛升列仙班了?」
「這……」一番說辭盡數被猜中,神棍擦了擦額汗,恭維道:「道長妙算,在下自愧弗如……」
華燈初上,明月懸空。
正值遊人盡興,夾道燭火不歇。戲子登台,茶館說書,後邊幾人挨著門旁,卻是聊得熱火朝天。
「可曾聽說了?南詔出大事了!」
「佛會講了一半,方丈當眾離場,哎呦——你是沒瞧見底下貴人那臉色,精彩著呢!」
一人拍手稱慶:「無一老禿驢向來不屑我東夷行事作風,這回竟是做了個好榜樣,哈哈,妙啊!」
「我頂看不慣他們那副嘴臉,滿口仁義道德,卻是不將我們當人看……早該讓夷王一同滅了南詔,省的那群僧人假慈悲。」
恰巧門外路過,男人隨耳一聽,手臂被人拍了拍,鶴嵐指著不遠處的古玩鋪,神色隱隱好奇。裴台月興趣索然,漫不經心點點頭,跟著便要過去。
「夷王何等強勁勇猛,北臨淵一戰,若非玄德明君橫空出世,十萬陰兵又怎會殺不下來?」「那群神仙慣會坐享清福,北臨淵新來的勞什子楚王,凡人一個,何堪大任……」
身後仍在議論,但隨即淹沒人潮。
鶴嵐舉著清風鈴,唇角彎彎:「義莊空有魂幡,正缺個招魂鈴。」
裴台月盯著這雕刻粗濫、漆身缺口的清音六角銅鈴,半晌,吐出兩字:「般配。」
「嗯?」
「同你,很般配,」裴台月揚眉,「只不過,它是中用不中看。」
「……」
未等鶴嵐作聲,一聲雄渾的喝令響徹長街。
「——巡武衛視察,閑人退散!」
慌亂中誰也顧不得誰,卯足了勁往人堆里擠。鶴嵐正欲伸手,前頭猛地一撞,便跌進了門內。
長街中央,鐵蹄黑馬陣列齊整,騎兵手持槍戟,面覆鎖甲,行如陰兵開道。
兩道噤若寒蟬。烏蹤馬昂揚過市,頸上鏈環喑喑沉響,正中垂掛的銀質徽牌亦隨之擺動——銀牌上烙著長蛇,毒牙鋒利,獸目如炬,銜尾交纏。
間隔重重人海,裴台月盯著徽牌上那條張牙舞爪的山蛇,若有所思。
巡武衛過後,人聲漸起。
「這巡武衛不去戍邊,來城裡做甚?」
「前些日也是,幽士集說來就來……」
「幽大人?他不在沉水宮,跑這兒來做甚?」
「幽士集那性子,也就夷王能降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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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好像有人摸了我一把。」鶴嵐揉著腰向後看去,蹙眉道:「再手忙腳亂,眼神也不該這般差勁啊……」
裴台月卻是置若罔聞,他遙望南方,丟下句「有事」,便不見了蹤影。
「……」
待二人重逢,已是半月後。
彼時月圓,烏雲時有蔽天,鶴嵐踩著木梯去吊那清風鈴。恰逢陣陣陰風,濃雲散去,輕音撩撥中,月下牆頭現出個黢黑的高大人影來。
鶴嵐促起眼打探,意味深長地迎一句:「稀客啊。」
男人飛身落下,一身玄衣比夜風更凜冽。
那青衣菩薩收了木梯,感慨道:「今夜的風是大,都將你這尊大佛吹來了。」
裴台月沉聲:「本以為此次消失,你會急上一急,如今看來卻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比鶴嵐高出許多,立在跟前像堵城牆,壓迫感撲面,叫人無法抗拒。
「既救了我,還收留我,你總該是想從我這拿到點什麼,」男人居高臨下,灰眸陰鷙,「可我從不見你野心……還是說,救我非你本意?」
月光下,那人仰首,白玉相簇著清寒,意味深長:「惡人尚有憐憫心,我如何不能救你?若說野心,就當是我日行一善罷。」
手邊茶爐升煙,沸水頂蓋,鶴嵐擺上兩盞空杯,拂袖而坐。
「北臨淵以修士為尊,你便是徒有其表,也當受人崇敬,怎會甘心居於東夷一隅?」
男人搭著膝蓋,隔著霧氣看他。
「躲人。」鶴嵐抬手揭了壺蓋,舉袖斟茶,答得從容不迫。
裴台月揚眉,不敢置信。
這菩薩慣是悠閑,無半分上進,論說周身氣度不凡,唯有談笑間推杯換盞,四兩撥千斤,打得一手好太極。若說這般也招人恨,當真貽笑大方。
正想著,那廂倏爾側目,語焉不詳:「若有可能,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和他碰上。」
許是茶霧迷目,裴台月竟從那雙向來淡泊的眼中,窺見了幾分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