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深夜，梁余在昏暗的燭光下醒來，朝光的方向看去。

桌邊坐著一個白衣人，墨發被燭光映上了暖黃色，眼尾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正聚精會神點著一支蠟燭。為了不讓梁余醒來的時候一片漆黑，湯錦歌一直守在桌前，每當蠟燭快要燒完，他就提前點上一根新的。

梁余看著有點愣，支起身子，沙啞道：「漂亮公子，咱們殺出重圍了嗎？」

像是提前知道他要醒了，湯錦歌依舊看著那根蠟燭，「沒有。」

「那咱們現在在哪？」

「你的房間。」

梁余迷茫了好久，對「你的房間」這幾個字貌似有點不太理解。湯錦歌起身出去，不一會端了幾個盤子進來放在桌上，招呼梁余過來。

明明沒有餓的感覺，但就是想吃，梁余端起碗筷狼吞虎咽。閑暇之餘，偷偷看向旁邊的人，道：「漂亮公子，你是神仙嗎？」

湯錦歌默默看著他，以及他嘴邊的飯粒。梁余嘿嘿笑，「你不說就是承認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神仙，你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

「長得好看，就是神仙？」湯錦歌挑眉，夾了幾塊肉放到梁余碗里，「給你講個故事，反駁你一下。」

也許是光吃飯太乏味，梁余拍手叫好，「好啊好啊，我喜歡聽故事。」

湯錦歌看著眼前的人，目光微動。

燭光閃爍，他開口道：「從前呢，在青樓里有個小男孩。他從小在那裡長大，不知道親爹是誰。他娘患上了失心瘋，整日瘋瘋癲癲的。老闆娘本想趕他們走，卻發現這個男孩越髮長得好看，便動了惻隱之心。」

「年紀不大，就被迫伺候一些達官貴人，他娘給他起的名字更是諷刺。」湯錦歌看著燭光，意味深長道：「在官臣權貴的錦踏之上，一輩子錦衣玉食，歌舞不斷，很噁心對吧。」

「後來怪事發生了。男孩伺候的貴人們沒過多久全都離奇身亡，但沒人懷疑過男孩。一個小破孩怎麼會殺得了那些身份尊貴的人。正是這樣，才給男孩提供了一次次的機會。他表面陪笑，把那群肥頭大耳的權貴伺候得舒舒服服，再趁其不備殺了他們。」

「很過癮，也很恐怖。畢竟年少，男孩晚上時常一個人縮在床頭瑟瑟發抖，他怕那些人化成厲鬼來鎖他的命。直到一個人的出現，徹底顛覆了男孩的生活。」

「肯定是小男孩喜歡的人！」梁余眼睛一亮。

湯錦歌愣道：「為何如此篤定。」

梁余嘿嘿笑，「你繼續，你繼續。」

「那個人無視一切規則，說他目無王法都不為過，一副「天底下老子最強」的樣子。實則單純得很，對世間的生存之道一竅不通，像個傻瓜。滿嘴都是鋤強扶弱，要貫徹正義。」

「豈不是和我一樣！」梁余早已放下碗筷，猛一拍桌，眼睛又是一亮。

湯錦歌無語地看著他，然後道：「他上戰場領兵打仗，男孩只不過給他提了幾點小小的建議，他回來就要任命男孩為軍師。一個風塵出身的人為將軍出謀劃策，簡直就是笑話。但他還是不顧眾人反對，把男孩帶進了軍營。」

「自那之後，男孩便決定，無論幾世，都要跟在那人身邊，生生不離。可男孩又很害怕，怕以前的所作所為被那人知道，怕自己並不是那人想像中的那樣美好，怕看見那人知道真相後失望的眼神。」

說到這，湯錦歌不再說下去，靜靜盯著燭光。過了很久很久，他抬起頭看向梁余，對他說道：「如果換了是你，你會怎樣對那個男孩。」

燭光一晃，梁余起了身，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戶。窗外飄著許多鬼火，都是些沒有意識的靈魂碎片，也算是地府里一道特殊的風景。

「這有什麼。」梁余靠在窗邊，環抱雙臂。少年的笑幹凈明亮，他道：「世間本就如此。你打我一下，我還你一腳，你殺我全家，我讓你斷子絕孫，不然哪來的那麼多愛恨情仇。」

湯錦歌慢慢瞪大眼睛。

「這世間本來就是這樣啊，你打我我揍你，你讓我不爽了，你也別想好過。那些話本小說不都這麼寫的，故事來源於生活嘛。所以，這位漂亮的小哥哥，我不揭穿你，你讓我進屋暖暖好不好？晚上這麼冷，我都快凍死了。」

屋頂之上，一塊瓦片被取了下來，露出一張稚嫩的臉。爹娘管的嚴，他只想偷溜進來討口酒喝，不料卻撞見屋裡的人在制毒。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一個好奇地往下看，一個惡狠狠地盯著天花板。

爐子上專門用來消毒的酒咕嚕嚕冒著熱氣，蓋子被蒸汽頂得「咚咚」響，冒了些出來，灑進火里，燒得更旺了。

「你不怕我毒死你。」

「我都說不拆穿你了，你這個人真是！」屋頂上的人換了個姿勢，臉仍然對著瓦片口，「你這麼好看，制毒一定是為了防身自保，又怎麼會主動害人呢。」

不知從哪來的一陣風吹進屋裡，連帶著點點鬼火，把蠟燭熄滅。屋內歸於黑暗，湯錦歌也走到窗前，和梁余面對面，突然道：「你喝了孟婆湯。」

「孟婆湯？」梁余笑了笑，「那不是大人用來嚇唬小孩的嗎，我不小了。」

湯錦歌沒理他，繼續說道：「湯效過後，你不會記得我和你說了什麼，對你做了什麼，所以……」

借著鬼火的光，湯錦歌的拇指劃過梁余的下唇，輕輕吻了上去。

這一吻很漫長，穿越了萬年，終於緩緩而來。

湯錦歌眼角濕潤。

你沒變，你始終都沒變，是那個，我甘願付出生生世世的人。

一吻過後，梁余眼神迷離，但還是問道：「那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

「他……」湯錦歌的嘴觸碰著他的耳朵，眼神柔軟，「一直跟著那位將軍，一直，一直。」

到了天亮的時辰，閻羅殿忙碌了起來，為了照顧這位從天界下來的閻王爺，殿里做事的鬼差都形成了準確的生物鐘。

成仕推開房門，梁余正在床上熟睡，湯錦歌站在窗邊愣神，看樣子是站了整整一夜。

「你出來，我有話說。」

湯錦歌撇了他一眼，跟他走了出去。

兩人來到院子里，過路的鬼差自動繞道。一時間，附近只剩下他們兩個。

成仕來回踱步，抓耳撓腮。書到用時方恨少，明明心裡想了一堆，就是組織不起語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湯錦歌倒不著急，站在那跟個沒事人似的。

最後成仕來了一句，「他是鬼王。」

「哦，我早就知道了。」

成仕驚恐，「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湯錦歌看著那扇窗戶，「他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用鬼界的法術，還有那把鬼刀，世間絕無第二把，當我瞎嗎。」

「成，湯錦歌，我今天就把話放這！」成仕伸出一根食指，狠狠指著湯錦歌，「雖然他關了你三百年，但你也殺他一次了。若你還想殺他，我拼上這條命大不了和你同歸於盡！」

湯錦歌皺眉。他不喜歡別人這麼指著他，抬起手臂擋開那隻手，「他不是我殺的。」

「你再給我狡辯！」成仕手背的青筋暴起，「要不是你引他去人界，提前布好天羅地網，他會被擒！？」

「那個天羅地網原本抓的是我。」湯錦歌淡然道。

「不可能！」成仕不知不覺提升了音量，「你是仙尊，天界抓你做什麼，有病？」

湯錦歌被逗笑了，理了理衣袖，「一言難盡。總之，我從未想過殺他。」

「你沒想過殺他？湯錦歌你當我智障是不是，就是你們這些仙尊最後把他……把他給！」說著說著，成仕的眼眶紅了。想了一夜，忍了一夜，還是忍不住。

不想讓湯錦歌看笑話，他背過身胡亂擦了擦臉，「我當時就在台階下面，我親眼看著他，親眼看著他被撕成幾塊。你還說你從未想過殺他！我真想把你扔進地獄岩漿，來祭奠鬼界的亡靈！」

湯錦歌斂笑，往事的種種在腦海中再度浮現。

他手腕上纏著一根束妖鏈，稍稍就可以把鬼王的右胳膊扯下來，沒人知道他當時的所思所想。猩紅的眸子映入他的眼睛，帶著笑意。

他的手微微發抖。他終於明白，一味的向玉帝低頭妥協是錯的。

玉帝不會饒過鬼王的性命，哪怕他真的帶著有悔過之心的鬼王回了天界，玉帝也不會就此罷休。他這三百年，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不惜隱瞞真相來到鬼界，勸說鬼王歸降天界，就是個大錯特錯的錯誤。

湯錦歌閉上眼睛，「當時那個情形，沒人能救他。」

所以，他才心灰意冷，跳了墳仙爐。

「好，我不管以前如何。如今鬼界被封，你們天界統領三界，風光無限。」成仕不屑地笑，彷彿說著一個天大的笑話。

「你想說什麼。」

成仕低聲道：「你若動他一下，我要你死！」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組合儘管很歡脫，但「一鬼震四方」的名號也不是鬧著玩的。湯錦歌見過成仕的實力，也相信他言出必行。

眼睛緩緩睜開，他看著目露凶光的成仕，道：「我愛他。」

成仕呆住了，剛要說什麼就聽見屋裡傳來慵懶的聲音。

梁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