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

——劉長卿《碧澗別墅喜皇甫侍御相訪》

五月五日端午後，在卧房裡睡了整整有三日的褚嬴醒了，府中上下終是鬆了口氣。說來奇怪，三日前，他們的褚大人自去宮中陪皇帝下完棋回來後，便一直待在卧房裡歇息，這一歇，竟過了三日。

更奇怪的是，褚大人自醒來後，便一直在說胡話，什麼格澤曜日的，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不僅如此，褚大人還會與他們說起小燕子和永琪的故事，可這些，他們也從來都沒聽說過。

不過不見三日而已，他們的褚大人為何一醒來，就變得如此奇怪？

想不通。

實在想不通……

春末夏初時，多雨，天微涼。

清晨，宿雨初晴，換上一襲青衣的褚嬴，便又待在卧房裡與自己下棋。

鎏金蓮紋熏爐里的沉香正燃，裊裊升騰的煙縷里也帶著淺香，臨窗擺下的棋盤上，已落有數子。

修長的手指執起黑子，指間一轉，由二指輕夾黑子，放落在棋盤上。

他看著棋盤上的棋子，頓了一下。他又莫名想起，小光第一次下棋時，是落在格子里的。

唇角微翹，笑意清淺，眼底一片溫柔。

正發著呆，侍女忽將房門輕啟，他抬眸一看，原來是內官。

「褚大人。」

他起身，迎上前去，朝內官作揖回禮，「不知內官有何吩咐？」言罷，驚覺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至尊諭旨，招汝進宮。」

褚嬴心下有些不安，追問道：「是與楊大人……」

內官沒有回答他。可他心裡也明白了。

歷史的車輪，再次轉回到南梁。千百年前，他是南梁第一棋士，除了圍棋，再無其他。

千百年後，他化作棋魂，困在他曾說有蒼穹宇宙的棋盤之中。

他本以為，他這一生只會執著於神之一手，也只會執著於神之一手，卻不想，他遇到了時光。

小光是他的催淚彈，是他的小業障，是他的小歡喜，也是他的開心果……

能遇見小光，他何其有幸。

他實在太過愚鈍了。竟到最後才發現，他的執念不再是神之一手了。

他想和小光下棋，想和小光騎腳踏車，更想陪小光一起變老。

他只想、

能再回到小光的身邊……

……

……

五年後的五月五端午。

慶功宴後，時光匆匆趕回家裡，而他訂的生日蛋糕也剛好到了。

今天媽媽醫院加班，家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時光抱著蛋糕回到了房間，他把蛋糕放在窗前的木桌上，接著開始拆開包裹蛋糕盒的絲帶，粉色的絲帶散落，時光小心翼翼的拿出蛋糕，而後給蛋糕插上了蠟燭。

他自言自語著：「五年前，是1508，今天是你離開我的第五年了，應該是……」他邊說著，邊給蛋糕插上數字蠟燭。

1513。

時光滿意地笑了起來，「對了，就這個數。你說我天天數著日子，怎麼會忘呢？」

只是笑過後，卻是漫長的寂寞與失落。

很想他。

很想很想。

這簡直快要把自己折磨瘋了。

顫著手，拿起蛋糕盒旁的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按出火來。

他邊給蠟燭點上火，邊自言自語著：「褚嬴，如果你能回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回來……」說到最後，他自己也哽咽起來，扔下打火機，頹然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五年裡，他贏得一場又一場的比賽，不僅拿下了世界冠軍，如今還是時光九段。

褚嬴消失的五年裡，他不停的下棋，不停的尋找著褚嬴的影子，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

因為褚嬴才下的圍棋，也是因為褚嬴才繼續下的圍棋。那個人於他而言，是何其的重要，只有他才知道。

窗外起風了，晚風輕輕掀起白色的窗簾，他坐在地上，從這個角度抬頭看過去，他能看見天上的月亮。

他哭得累了，便安靜的坐著，看著月亮發獃，偶爾吸了吸鼻子，抬手擦著眼角的淚。

月光照在窗前，半開的窗子，送入縷縷晚風，好幾次險些吹熄窗前木桌上的蛋糕蠟燭。

今夜的風似有些大了。

竟能把桌上的棋譜吹落在地上。

棋譜掉下來的時候，正好砸到時光的腳。

「這風怎麼回事啊？」時光心疼地把棋譜撿了回來，然後吹了吹棋譜上沾到的灰，「有本事起那麼大風把棋譜吹下來，就給我起大風把他給我吹回來啊！」時光吸了吸鼻子，苦笑了一聲，道。

骨節分明的手，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那本南北朝棋譜。

五年了。

他都不敢再翻開這本棋譜。

他不想再見無名氏這三個字。明明與梁武帝下棋的是褚嬴，是那個棋痴褚嬴，是那個剛正不阿、溫文儒雅的褚嬴，不是什麼無名氏！

那冷冰冰的三個字，猶如一根木刺，直刺入心間，梗的他難受而苦悶。

撫過棋譜的手，頓了頓，他始終是不敢翻開，再去看褚嬴與梁武帝的那盤棋。

獨自傷心太久，連蛋糕蠟燭的火，也不知何時熄的。他站起來，把棋譜放回桌上，而後躺在床上，想小睡一會兒。

他調了鬧鐘，大概只睡個二十分鐘。

時光入睡很快，剛沾到枕頭不久就睡著了。

窗外的風依舊未歇，它吹來時，還將棋譜吹開了，待風停時，恰好留在了褚嬴與梁武帝對弈的那一頁。

時光睡得很沉，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褚嬴回來了。

他死死糾纏著夢裡的褚嬴，與他訴說這五年裡到底有多想他。明知讓他回來已是奢望，可自己卻一直盼望著，有一日睜開眼睛，就能見到褚嬴。

這無甚機率能實現的希望。

卻成了他唯一堅持下去的動力。

「小光、小光……」

朦朧之間，他似是聽到有人在叫他。

「小光，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小光……」

溫柔的聲音近在耳邊，似幻似真的感覺，令他不敢清醒過來。

如若是在夢裡才能把那人盼回來，那他寧可一輩子都在夢裡。

「小光、小光……快醒醒！」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他知道這是褚嬴的聲音。

可他不敢睜眼。

只怕這不過是一夢罷了。

「小光……小光～快起來，快起來看看我！」

聲音愈發真實了。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不是一夢……

他願意賭一把。

拼盡全力睜開眼睛，眼前一時有些朦朧，只是依稀中能見到床邊站著一人。

心頭猛然一顫，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抬手揉了揉眼睛，而後閉了閉眼，不敢置信地再睜開眼睛。

一襲青衣的棋魂，就在床邊站著。可他不再是半透明體了，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褚、嬴？」

「是我，小光，我回來了。」褚嬴溫柔地笑著。

月光照了下來，和著昏黃的燈光，朦朧了褚嬴的面容，如有在夢裡未曾清醒過一般。

時光沉默了很久，他微微低首，吸了吸鼻子，再抬起臉來時，眼睛已然泛紅，他開口，卻帶上了哭腔，他哽咽著問：「真的……真的是你嗎？求你了……這次不要騙我了……真的是你嗎？」

「小光，我真的回來了。」褚嬴走前一步，也坐在了床上，「我說過，我怎會離你而去呢。」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此話一出，一片沉寂。

時光沒有說話，只用哭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褚嬴。

五年了，時光那孩子長大了許多，當年那稚嫩可愛的臉龐，早已變得成熟俊朗，褪去大半的稚氣了。

原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

褚嬴被他直直的眼神，盯得有些害羞，白皙的臉上如染薄紅，直紅到耳根。

他微微低頭，一縷青絲卻垂落於頰邊，他半羞半怯地抬起眼眸，輕輕問道：「為何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