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兩個人並非凡人，小鍾爺鐵了心要跟著他們，但他也深知自己若沒有價值，關鍵時刻只能自求多福，他們是不會管他死活的，尤其是那個妖冶貌美的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小鍾爺就不怎麼敢直視他的眼睛，周身陰森凌厲的氣息彷彿置身深淵。可當他看那個守衛大人的時候，就像河豚撒了氣，軟軟蔫蔫，隨時隨地隨風而去。

小鍾爺顫巍巍地不打自招，供出了一切。原來凡仙靠這座城子攏了不少錢，靠這些錢湊齊製作殼子所需的藥材。

有錢當然可以走捷徑，但有些藥材，比如赤焰芭蕉葉卻不是單憑錢就能弄到手的。凡仙到底是怎麼在短時間內造出了第二副湯錦歌的殼子？

只靠凡仙自己的元神，似乎有些淡薄，力不從心。

小鍾爺主動將他們帶去了內堂。從良後的小鍾爺異常熱情，像個導遊給他們做解說。

比如將軍府對外氣勢恢宏，實則只有他一人。再比如這間用來接見貴賓的內堂，四根方柱，四角鼎立，四面透風，中間卻放著一個大浴桶，不凍死人誓不罷休。

半桶深咖色的藥浴，梁余指尖沾了一點，放到鼻尖聞了聞，「沒有蛟珠淚。」

湯錦歌道：「時間有限，蛟珠淚十分稀缺，縱使有錢也難以弄到。」

「沒有必備的藥引，這副殼子如何出得山？」梁余納悶。

帶著疑問往裡走，就見內堂里供奉著一個……泥人。捏得慘絕人寰，除了不像人，其他什麼都像。

梁余努力回想，竟然認出了那張看鼻子是眼的臉。

忽然，他的胸口發出了一點光，轉頭去叫湯錦歌，卻看見湯錦歌的胸口也在發光。這兩點光像是心有靈犀，調整著彼此的心跳。

沒等疑惑，那個小小的，帶著點不明笑意的泥人眨了眨眼睛，在他們面前化成了一個手持掃把，身形佝僂的老僧人。

梁余之所以認得他，是因為當初在天書閣多虧這位大師提點，他才順利找到了湯錦歌的一縷魂魄。

正想道謝，就見旁邊的湯錦歌突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梁余嚇了一跳也跟著一起跪了。

神仙都跪了，凡人豈有不跪之理，可小鍾爺今日目睹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六神無主，雙腿發軟，頑強地支撐著他的身體。

「你…他…我…你們……」

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老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

「小仙，見過仙主。」

很少見到湯錦歌對一個人這麼恭敬，梁余有點好奇，抬起頭看著老僧，恰巧老僧也在看他，他笑了笑，「前輩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鬼王陛下。」

「……」

老僧像是知道事情的始終，從容不迫道：「不知陛下可尋得良人？」

梁余看著湯錦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湯錦歌卻眉頭緊鎖，欲言又止。老僧的手憑空一招，兩個人胸口前的光點飄到他的手掌心中。微光散去，兩隻竹哨靜靜地躺在老僧手裡。

留音哨。

梁余曾經把其中一隻送給了湯錦歌。

「兩位身份尊貴，不應跪老奴，請起身。」老僧並未有大動作，兩人卻感到一股強大的法力卷在他們周圍，腿下有如墊了幾層雲彩，輕輕一震，兩人站了起來。

梁余用密語對湯錦歌道：「你們認識？他是誰？」

湯錦歌眼神複雜地看著他，也用密語道：「上一任湯極仙館的主人。」

「……」

難怪湯錦歌自稱「小仙」，梁余也該自稱「小鬼」才是。

「多謝仙主。」湯錦歌恭敬道，臉色略微難看。他知道有這位高人相助，即便製作殼子所需的材料缺斤少兩也並無大礙。

「小人現在只是一介罪奴，錦歌仙尊不必糾結於過去稱謂。小人在這裡等候二位，是為了一己之私。」

一己之私？

梁余還是用密語對湯錦歌道：「難不成，你家仙主暗戀凡仙？？？」而後恍然大悟，「暗戀你！？我要和老頭當情敵！！？？？」

「……」湯錦歌一記眼神「殺」過去。

梁余沒事人似的盯著天花板，假裝自己在看星星。

「仙主飛升之後愛上了一名女子，曾經差點為她削去仙籍。」湯錦歌密語道：「我也只是聽說。後來玉帝不同意，以那名女子的命數威脅仙主，將他囚禁在天書閣。」

「這和凡仙有什麼關係？」

湯錦歌沉默。梁余叫了他好幾聲不見回應，他像是在回想什麼，怔怔看著地面。忽然他抬起頭望著老僧，不可置信道：「仙主，您…您有辦法……」

當初湯錦歌剛剛飛升位列仙班，還沒有仙籍，仙主主動啟奏玉帝讓他當了湯極仙館下一任的主人。湯極仙館在天界位高權重，自上古以來就是「仙尊」的孕育之地。起初玉帝有所動搖，可仙主執意如此，玉帝也只好答應。

「為什麼選我，你我素不相識。」年輕的湯錦歌望著天書閣院子里掃地的僧人。

僧人身形佝僂，面對欽點的接班人沒有多熱情，待手裡的活都幹完了，他才看了這個等候已久的少年第一眼。他道：「你與我，有對心愛之人同樣深的執念。」

老僧並未回答湯錦歌所說的「辦法」，他轉頭看向梁余，道：「陛下曾去過天書閣查看錦歌仙尊飛升前的事，不知可否看過自己的前塵過往。」

梁餘一愣。

他的前塵過往？

「阿彌陀佛。」老僧無悲無喜，再度雙手合十，一雙竹哨被他裹在手中，道：「老奴此生有憾。無法心無旁騖，妄為仙者。愧對一人，妄為凡人。只求……」

竹哨在他的手裡發出耀眼的光，直衝雲霄，悠遠的聲音緩緩而來。

「愛不離，恨不棄。」

老僧閉上眼睛。這一刻，白絲變黑髮，佝僂的身形變挺拔，他回到了萬年前的某個小城。女孩手裡捧著幾朵桃花遠遠朝他跑來，兩隻小酒窩不深不淺掛在嘴邊。

那是世間最美好的畫。

光穿過了雲層，直通天界，三界震蕩。

一縷，兩縷，三縷陽光突破濃密的重雲斜下來。火紅的天空被一縷縷陽光融成了碎片，燃燒大地的鬼火終於熄滅了，萬物重見天日。

不知從哪飛來的小麻雀落在一個天將肩頭，天將竟然不捨得打開它。麻雀的小腦袋歪來歪去，眼裡映著一片蒼灰色的大地，沒過多久自己飛走了。

還在徒手撕天兵的「湯鬼王」動作猛地停住。看出不太對勁的成仕飛身來到他身邊，「兄弟，你怎麼了？」

「湯鬼王」全身機械般地顫動著，一縷陽光恰巧照到了他。他迎著這道光，迷茫的臉上眉頭微皺，似是不能理解這突如其來的感覺。

「老弟，你別嚇我啊。」成仕伸手過去拍他，手穿過了他的身體。凡仙做出的這第二副殼子消散在了陽光之中。

「鬼王，鬼王死了！」天兵大喊。

「蠢貨！那是……」酒仙無語，他也不知道這個到底是誰了！

情勢大轉，榮德看準時機，下令全全進攻。密密麻麻的天兵天將從雲上跳下來，成仕咬緊後槽牙，「大爺的，以為老子怕你們！來啊！！」

將軍府被陽光沐浴，湯錦歌緊緊抱著梁余。鬼火被熄滅後，梁余的靈識也探不到了，彷彿跟著那束光一起消失。

「阿余。」他輕輕吻著梁余的額頭，再到眼角、嘴唇，「你會恨我吧，我等你回來恨我。」

然而此時此刻的梁余卻是一臉懵逼。那束光將他的靈識強行從仙體抽了出來，並送到了天界。

「你們聽說了沒，這次飛升了兩個人，還是一起飛升的呢。」

「罕見啊罕見，莫不是人中龍鳳？」

「是兩個男人！」

幾個小仙啦著呱向凌霄寶殿的方向跑去，梁余也抬腳打算去看看。沒等他邁開腳，場景一變，他已經身處在大殿之上，玉帝高高在上撫著白須，眉慈目祥。

「梁余上前聽封。」

一個人走到梁余身邊，單膝跪地，道：「末將在。」

梁余僵了僵，他不是很確定，因為人辨別別人的聲音總是胸有成竹的，可到了自己就有幾分不確定，直到他轉頭去看。

「……」

他圍著「自己」轉了好幾圈，手放在「自己」前面擺了擺。好傢夥，合著自己是死了嗎？來了個走馬燈？？？可他一點不記得經歷過這些。

「汝戎馬一生，家國天下，一身榮耀感動上天，現賜仙籍，為天界新任戰神。」傳旨官洪亮的聲音響徹雲霄。

被受封的人卻遲遲未動。

「戰神，還不謝恩。」傳旨官提醒道。

緊扣的雙手舉過頭頂，「臣，謝玉帝天恩。只是……」他抬起頭，少年的眼裡有獨有的倔強， 「敢問陛下，我那些戰死的兄弟去了何處。」

傳旨官看看玉帝，又看了看不怕死的年輕人，出來打圓場道：「自然是化成陰魂，送去投胎了。」

「我的兄弟們，有的年紀輕輕還未娶妻生子，有的兒孫滿堂，上有老下有小，是家裡的頂樑柱。玉帝可否能讓他們下輩子投個好人家，遠離戰爭疾苦。」

玉帝撫著白須的那隻手頓了頓。

一旁的傳旨官犯了難，人界打一場仗死多少人，哪有那麼多好胎給他們投？

傳旨官這個角色和人間皇帝的貼身太監差不多，都是圓滑得像條老泥鰍。他訕笑道：「戰神不必擔心，待您在人界有了威望香火，凡人都來有求於您。屆時，您大可傾盡全力幫助那些凡人們。」

少年沉默了一會，道：「一場戰役的勝利靠的不只是一人的努力，還有千千萬萬默默無聞的士兵。他們戰死了，他們的親人還要承受生離死別的痛苦。若對待他們要像對待普通亡靈那樣，未免太過不公。」

傳旨官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飛升不想著怎麼做仙，居然和玉帝討論公平？？？

世間哪有什麼公平可言。

你飛升你的，好好當你的神仙就行了，管那麼多幹什麼！

鬧心！

一直沉默的玉帝開口，道：「不知戰神說的公平，是何種公平。」

少年直視玉帝的雙眼，聲音鏗鏘有力，「合家團圓，天下大同。每個夜晚，都能伴在至親之人身邊，安然入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