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余的腦袋「轟」地一聲，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小麥色的膚色，正派英俊，是他的臉，又不像他的臉。五官是自己的，可那種朝氣蓬勃，一身血氣的感覺卻是常年待在鬼界的梁余身上不曾有過的。

少年堅定決絕的眼神映在他的眸子里，他不記得這些，完全不記得，好像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的經歷。可冥冥之中卻有個聲音告訴他：這是你的記憶。

大殿無聲。

除了少年，連此時的梁余都知道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良久，玉帝輕嘆了一聲。

「陛下……」傳旨官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太明白這位玉帝陛下此刻神情的含義了。

玉帝的目光重新移到了手頭的摺子上，道：「洗掉記憶，扔下去吧。」

短短八個字就將少年一生的戰績全部否定。

「陛下，請三思啊。」

「用不著。」少年站了起來，他赤手空拳，也未穿鎧甲，但散發出的氣場強勢。他笑道：「我當神仙是群什麼物種，原來和皇宮裡的一樣，只知道鞏固自己權勢的縮頭烏龜。這樣的神仙，不做也罷！」

傳旨官恨不得上去縫住少年的嘴。

「既然你不想為仙，朕成全你。」玉帝平淡道。

三界至尊怎會和這樣一個非仙非人的毛小子討論公不公平的問題。

就像乞丐的孩子和首富的孩子，乞丐的孩子痛恨為什麼自己沒有富貴命，生下來就要為「活下去」而發愁。可首富的孩子隨手一撒就是乞丐一年都討不到的錢。

公平？

世間可曾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少年這樣的人，玉帝見多了，這種人最後貫徹了心中信仰嗎？並沒有，他們都被「人情世故」這四個字淹沒了。

偶爾的幾個「出頭鳥」，下場都很慘。

難得天界百年來同時飛升兩人，可惜這一個冥頑不靈。

「梁余小少將，經朕了解並無飛升資質，現打入鬼界。」

等了一會，見玉帝沒有要繼續開口的意思，傳旨官斗膽問了一句：「玉帝陛下，打入鬼界之後呢？」

「之後？」玉帝看了他一眼，「何有之後？」

「……」

天將押著少年出了凌霄寶殿，被一個紫衣少年攔住。

少年看見面前的人，沒了殿上飛揚跋扈的樣子，像個蔫茄子，眉頭一皺，委屈道：「錦歌，你囑咐的話我又忘了。」

「你這個爛人！」湯錦歌小臉漲紅，劈頭蓋臉一頓罵，「平時不分輕重就算了，怎麼見了玉帝還不知道收斂！就你心懷大義！就你懲惡揚善！就你有張嘴！天下好事都被你做了！」

天將：「……」

梁余站在一邊捧腹大笑。我的媽呀湯錦歌，眾人敬仰的錦歌仙尊還有這種時候。

少年聽著罵，嘴角笑得彎彎的。

湯錦歌看著押解少年的天將，冷冷道：「你們要帶他去哪？」

「玉帝陛下有令，將其打入鬼界。」

「你們敢！」湯錦歌擋在他們正前方，修長挺拔的身軀有如一座推不倒移不動的大山。

「錦歌，別鬧。」少年安慰地沖他眨眨眼，「你當神仙，我當鬼，咱倆一個上天一個下地，多威風。我下去找找昔日的兄弟們，說不定還能在鬼界當個王什麼的。」

「梁余。」湯錦歌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你明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少年的笑僵了片刻，隨後更開心地笑道：「你是知道我的，違心的事，我做不來。」

「……好，你做不來。」湯錦歌緩緩道：「那這個神仙，我也不做了。」

旁觀的梁余慢慢瞪大眼睛。

湯錦歌的眼裡沒有糾結，彷彿這是個喝水還是吃水的決定。他把天將推開，這些飛升成神的天將沒有一個夠資格站在少年身邊。

「哎呦，湯軍師，陛下等你好久了，快隨小仙進殿聽封吧。」傳旨官跑了出來，見此，面呈菜色。

「聽話，快進去。」少年低聲道。

湯錦歌置若罔聞。

「還傻愣著幹什麼！」傳旨官衝天將們大吼，「還不把他們拉開！」

鎮守天街的天將也趕過來加入了這場拉鋸戰，看熱鬧的仙官們都驚了，這兩個凡人竟然打傷了好幾個天兵天將。

兩位少年背靠背，四周環敵。

「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少年笑道。

湯錦歌面容緊繃，緊盯著這群銀甲，「彼此彼此。」

可突然，他的背後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天將接住了他。湯錦歌愣了幾秒驟然回頭，少年已經被天將團團圍住。

「不！」

他大喊，可於事無補，四五個天將壓制住他，動彈不得。青筋暴起，大動脈流動的血液像隨時會突破肌膚，飛噴而出。湯錦歌雙目赤紅，「你們不能這樣對他，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他從未這樣無助過，眼中的少年背對著他漸行漸遠，微微側頭，嘴角含笑，做了幾個口型，那是一句話：「明日可期。」

明日可期。

明日可期……

「鬼王陛下。」

梁余轉過身，老僧站在他身後，「前塵舊事，想必陛下已經記得差不多了，這雙竹哨也該物歸原主。」

合十的手掌攤開，一對竹哨泛著微光慢慢飄了起來，感應到了曾經的主人，朝梁余飛了過去。梁余細細摸著手中圓潤的兩隻竹哨，笑了笑。

演武賽場，萬人觀看，國主親臨。

少年因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得到了國主的獎賞。

所有項目比試完畢，觀眾席上嘈雜的議論聲還未沉下。少年半跪在地上等候國主為其獎勵，他低著頭，眼珠子四處轉悠，在人群中尋找一個熟悉的紫衣身影。

功夫不負有心人，嘴上說不來，結果還不是乖乖來看我比武。少年盯著角落裡的紫衣少年，咧嘴笑。

以至於大太監公公什麼時候來到他面前，嘰里呱啦說了什麼都沒聽進去。

「小將軍快快請起。」

「哦。」少年回過神來，故作嚴肅道：「謝國主恩賜。」

「哎呦小將軍您可真是未卜先知，小人還未透露國主賞賜，您就知道了。」

「……」

小太監弓著腰，托著一個玉盤呈上來，玉盤上靜靜躺著兩隻竹哨。少年眉毛一挑，他以為會是什麼金銀財寶之類的，都答應軍營里的兄弟們買好酒好肉了，這下倒好，豈不是要自己掏錢！？

少年拿起其中一隻打量，心裡咯噔一下，真的要自己掏錢了。

大太監公公笑眯眯在一旁解釋道：「國主知道小將軍尚未娶親，這雙竹哨名為：留音哨。是西方的霧國使者送來的。」

少年似懂非懂。

霧國是個很神秘的國家，位於版圖上最西方的位置。傳聞那裡有被稱為「霧術師」的人，可以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每一年他們都會派使者出使各國作為交流。

「這和我娶沒娶親有何關係？」少年問。

「小將軍有所不知，這雙留音哨，一個傳音，一個留音。」大太監舉起一隻，「你對著這隻說話，然後吹響，無論距離多遠，你說的話都可以透過另一隻傳出去。」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如此神奇？」

「是啊。」大太監嘿嘿笑，「小將軍若以後在邊境想念家中嬌妻，可以透過此物『一親芳澤』。」

「這個好啊，這個好這個好。」少年一把奪了過來，閉起一隻眼放在太陽底下，透過光看著，嘴裡一直嘟囔。

大太監笑得滿臉褶。血氣方剛，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年，即便過早接觸大人們的世界，遠征沙場，也是離不開情情愛愛的。

「有了這個，前線情報豈不是瞬間就能知道，這可比飛鴿傳書快多了！」

「是啊是啊，可比飛……什什什麼！？」大太監噎了一下。

啥都能用來打仗啊！

少年當著所有人的面舉起一隻手，手裡攥著一枚竹哨，朝觀眾席的一個角落扔過去，「錦歌，接著！」

圓潤的哨子在空中轉了幾圈，眾人的視線隨著一起朝某個方向看了過去，哨子落入紫衣少年的手裡。紫衣少年站在陰影里，若不是少年喊他，沒人會發現這個不起眼的角落居然還站了一個人。

紫衣少年看著手裡的哨子，眉頭緊鎖。

少年站在陽光下嘻嘻哈哈，「這就是以後咱倆的聯絡方式了，小嬌妻。」

說著，他對著哨子嘀咕了幾句，用力一吹，哨聲傳遍全場。傳到湯錦歌這裡，少年委屈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可不能退回，給我點面子。」

「混賬小子！皮又癢癢了！」看台上，少年的爹氣得不行不行。

「老爺，您去哪？！」

「找板子！」

少年不顧眾人，仰天哈哈大笑。

湯錦歌緊緊抿著嘴，陰影中，眼睛直直看著笑容燦爛，無拘無束的少年。眼中壓抑的，抑制的，快要掩蓋不住的情愫分外猙獰，如同一隻沉睡千年的凶獸睜開了眼睛，要把眼前這個人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佔為己有。

竹哨被緊緊攥在手裡，骨節泛白，此刻就算將他的整條手臂砍下來，他也不會放手。

可惜當時還是太年輕。

梁余笑著搖了搖頭。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幾次記憶覺醒都與演武比賽有關，這分明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最好證明。

可迷迷糊糊的他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