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春日宴
小說: 禁庭春晝 作者:济慈 字數:3076 更新時間:2021-04-11 01:59:08
8.
明三來接人時,徐商音正和嚴岳唇槍舌劍,爭論得不可開交。
他慢了腳步,與嚴岳身旁的御前侍衛蘇河面面相覷,兩個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無奈。
嚴岳不需要護衛,但皇帝需要,蘇河七年前被徐商音撿回來,一年前被安插到嚴岳身邊當眼線。但他這眼線也不過聊勝於無,因為他見到嚴岳的時間還沒徐商音多,大多時候也就是撐撐場面,證明皇帝不是光桿司令。
當年嚴岳和徐商音密謀天下,魯國公還沒死,嚴岳奉命領兵,一場惡戰下來,駐紮荒郊野外。徐商音為了跟他碰頭,先扮做隨從出了魯國,又混進戰俘堆,只是運氣不太好,分到了個動輒打罵的軍官,大半夜總帶著一身傷來見嚴岳。徐商音怕人起疑,沒讓嚴岳給他換,軍隊沒補給,他就掰著燭絲,拿著樹枝給嚴岳講,講哪些人能留,哪些人還在觀望,哪些人可以利用。
但嚴岳也有自己的想法,倒也不是要跟徐商音爭出個高下來。他不認同,就只是不認同,認為這樣做有違人情,尋常人是做不出大義滅親雲雲。徐商音屢次三番說不通,氣得直罵蠢,冷嘲熱諷說他假清高。
「換做是我,只會覺得你愚蠢。愚蠢的人,只要想著如何兵不刃血,取而代之就夠了。」
「幾條人命,死得其所,他們應當感到榮幸。」
「留他子女,不過是以防後患,怎麼,當真以為我是做善事的?」
「他將女兒配給了閹人,就為了保住自己頭上的帽子,此人有野心,但沒腦子。死了也不足為惜,倒是他那個二兒子,能下得去手,是個能差使的。可與其精誠合作,不如以毒攻毒,綁了他妻女,挾天子以令諸侯。」
憶起往昔,每句話,字裡行間,音猶在耳。蘇河清楚,這個有一副江南煙雨的溫柔樣貌的人,最可怕的不是比萬丈深淵還深的心思,而是那副鐵石心腸。人的七情六慾,成了他玩弄人心的工具,而他的慾望,永遠纏著權之一字。
9.
「趙芳君不可能殺洵江野,洵江野捏著他趙家的把柄,千萬家產,幾百顆項上人頭,他敢說殺就殺?」
「洵江野殺了他的妻子,侮辱了他的女兒,若這幾年他當真沒有動作,那才真的說不過去。」嚴岳駐足,低頭看他:「飛鹿趙家是趙國公後族之一,雖沒落,但離分崩離析卻很遙遠。家底豐厚,又與國君相交甚洽,且此事事出有因,趙芳君向國君求助,國君不可能袖手旁觀。」
「事出有因不代表國君願意幫他,趙家自己就是個大火坑,誰要幫他誰倒霉。姬邑當茶友還湊活,當主子?要不是身邊有忠,養了一堆有點腦子的幕僚,早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徐商音嗤笑一聲,道:「趙芳君半愚半忠,至於野心,那是半分都沒有,趙家解散是遲早的事。趙芳君不爭這口氣,不去動洵江野,他的項上人頭和頭頂的帽子自然安穩。洵江野做事向來三分熱度,說不定早忘了這事兒,早尋了別的苦主。退一萬步,趙芳君當真被人慫恿,動了報仇之心,你覺得,他這扶不起的阿斗,走得到洵江野三步之內麼?」
嚴岳道:「趙芳君近來偏信一孟客,那孟客從前侍在蘇家門下,蘇家被長野滅門之後,他輾轉幾處,拜至趙家。」言下之意,孟客為報先家之仇,借刀殺人,慫恿趙芳君對洵江野下手,事後栽贓嫁禍,將洵江野之死推脫身外。
「孟客出現得太巧了。蘇家滿門身亡,連小廝僕役無一例外,為何他偏偏逃了出來。既是逃出來,若是尋常門客,隱姓埋名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拋頭露面,大張旗鼓投奔別人門下?是怕長野一族殺不了他麼?」徐商音抬了抬眼皮,鎮定道:「洵江野死在花樓,死在女人的肚皮上,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有人是要殺他,但絕不會是趙芳君。他長野樹敵何止九十,而這敵與敵之間,又相互不對付,若要推卸責任,來個局中局、計中計,豈非一舉兩得?」
頓了頓,又道:「至於那個孟客,身世有異,我懷疑他是他國的細作。」
嚴岳搖頭:「洵江野死在花樓,死因卻是腰腹一刀致命傷,刀傷深入骨,正中血脈。這般力道與準度,怕是哪家養的暗衛,且輕功極好。花樓女子說那夜瞧見過殺洵江野那人,兩人關係不似劍拔弩張,看來,應是與哪家相識的。而洵江野在共國,唯與趙芳君有所仇怨。」
「你這想法太過狹隘,欲動人刀,不看其主。有人要殺洵江野,與他所處何地無甚關係,只是恰好,天時地利,洵江野奉上人和,入了套。」
「你也只說,洵江野是入了套,被人所害。你不知道誰害他,長野也不知道,那這人為何不能是趙芳君呢?」嚴岳眼神一壓,靜靜看著他。
「我說不是,就不是,」徐商音笑望他,一字一句道,「趙芳君,不可能殺洵江野。」
他就是有這樣的自信,彷彿永遠都算無遺策,彷彿天下也低他一等。
天昏黑了,東山歲晚。徐商音稍稍偏過頭,去看他身後竊竊私語的兩人,頓了頓,淡淡道:「怎麼,要跟我打賭麼?」
嚴岳頷首道:「好啊。」
「輸了怎麼算,我可不做虧本買賣。」徐商音轉身繞過他,低頭擦起手。
「兩萬精兵如何?可供丞相謀反了。」
這話不啻平地驚雷,明三與蘇河瞪大了眼。
徐商音身形一頓。他就知道這廝定不懷好意,原來是在這等著他呢。
「陛下日理萬機,這賭便算臣體恤您了。不若將府中珍藏的那幾箱金旼蘇葉敬獻了,金旼蘇葉千金難求,提神醒腦更是一絕。」
徐商音皮笑肉不笑,「提神醒腦」四字尤其著重。
10.
五日後,春日宴。
禮、惠二國各受邀城主,見百官儀容莊重,自以為入了封國國君法眼,人人滿面春風,洋洋得意。
封國借著魯國之力崛起,先後侵吞世族數不勝數,今而雖百廢待興,振興卻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封國百官多為武將,若是放在別國,怕是君王還得掂量三分,可嚴岳少時便已經是諸國聞名的武人,今浴血登位,戾氣威望只增不減。
百官見狀,但笑不語,暗暗幸災樂禍。這二國尚未被封國鐵蹄荼毒,又非君王麾下,只自傳聞中聽得一二,不知他們這君王的厲害,還以為真是踏青閒遊來的呢!
歌舞昇平,酒足飯飽,仍不見封國國君的影子,城主們心便放得更寬了,心道:莫非是這國君有求於己?聽聞封國百廢待興,光一人之力不足已,便擺出姿態與他們商議合作,設此大宴?
少焉,燈火通明下轉出道人影,不見其人聲先聞,音清如鈴,從容不迫。
「各位城主大駕光臨,若有招待不周之處,煩請提點。」
來人綰服黛色扣,手上提著盞八角玲瓏燈,那泄出的細碎彩光,正映在那張盈盈笑意的面容上。
一聽那聲,秦毅便樂了。他將嘴裡的茶咽下,同一旁的吳會擠眉弄眼,吳會心領神會,給他比了個「好戲開場」的手勢。
可惜啊,可嘆啊,嚴岳沒來,來了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狸。
這徐徵,從前未成名時,便是出了名的心黑,走一步算十步,凡事圖利,不剝下一層皮絕不罷休。成了宰相,那膽子是愈發大了,連嚴岳也敢算計剝削,論起城府,他要是說自己第二,天下無人敢稱第一。
這封國百官,跟從過嚴岳的人不在話下,與徐商音打過交道的卻寥寥無幾。五年前,田馬坡論道上,秦毅有幸得見,此人履步御劍,一張溫柔笑面,卻兵不刃血,殺得四方論說家落荒而逃。
武人殺敵刀劍,徐徵殺人以言,這文人的嘴,有時比刀劍還誅心。
論說家說「人定勝天」,他便道:「天下蒼生莫過草木,一朝一夕,可曾見天地為之變色?」;論說家說「人道合一」,他便說:「道自萬法生,萬法滅。君子疾舍夫曰『欲之』而必為之辭,其是之謂。」;論說家氣急敗壞,說「蜉蝣莫能撼樹,集天下之能,傳之法理不亦善夫?」,他還噙著笑,不緊不慢道:「道法統一,天下僅行一教法,無人可驗好壞,又哪知好與不好?若是迂腐,則天下皆成豬狗愚昧,若是激進,則天下又將戰亂四起,且說先祖流傳禮教各不相同,你們這樣,是要扼殺先祖啊,這般惡毒,可與你們那胸懷天下的旗幟相悖甚遠啊。」
眾人被奚落得落花流水時,秦毅正侯在門外。那木閣薄紙遮不住什麼響動,何況論說家興起,那火冒三丈的怒聲聽得他嘴角微抽。徐徵語態清透悠然,貫穿其間,如魚戲水般從容。
人大抵是有些以強為尊的,譬如秦毅習武,便仰慕嚴岳身手兵法雙全,譬如秦毅嘴笨,便對徐商音又敬又怕。欽佩他的口才,畏懼他的城府,偷偷抹一把汗,暗自心道:這是自己人,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