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蘇不遮
小說: 禁庭春晝 作者:济慈 字數:4118 更新時間:2021-04-11 01:59:08
11.
臨虞城主偷偷擦了一把汗,不知如何接下這話。
領座上,俊雅男人口若懸河,分明算之,字裡行間卻都似為他著想:「聽聞臨虞城最是富饒,奇珍異寶斗十千,最有名的便是那世代流傳的天恆玉璧。只是上回我同你們國君交談,他卻說並未見過,我便猜想,臨虞城主是有自己的打算。歸時我途徑臨虞,待了小半月,只覺臨虞當真是富貴,風俗文貌,竟融匯了幾國之精華,他國用字比比皆是。想來是城主身邊能人居多,而今我大封正缺這樣為百姓謀福的賢才。而眼下光景甚好,不若您發封文書,叫那幾位賢才同聚,就地遊覽幾月,觀賞大封風貌,也算是我們為您那豐富多彩的都城添之一二顏色。」
臨虞城主躊躇猶豫,徐商音又端了酒來敬他,溫聲道:「臨虞城主愛民如子,此番作為,也算是為百姓謀福。這杯酒,是敬您英明神武的決定啊!」
「這……承蒙厚愛,此事有待商榷……」
臨虞城主苦哈哈道。他十分後悔方才多嘴,不過是應和了一句城邦安康,哪料被人打蛇隨上棍,他若是應下這話,於公,不過立了個英明神武的形象,人更是要被「留」在此地。可若不應,那便是承認自己私藏寶物,別有二心了。
「難道這臨虞城,不是城主您一個人能做得了決定的麼?竟還要與旁人商榷?」徐商音微訝,又寬慰他:「大封別的沒有,軍隊卻還很厲害。若您願意,倒可助您一臂之力,也算是為臨虞百姓,盡一份心力。」
「不是,我……唉,這事事關重大,一時半會書信也送不回去,不若待我回去……我叫他們過來,我叫他們腳程快些,不出三日便可抵封,屆時人全憑您差使。」
「何必這般麻煩,」徐商音撫了撫衣褶,好整以暇道,「您也說了,不出三日便可抵達,您現下便寫,我叫人連夜送去,豈不是更快?不過小事一樁,怎麼到了城主口中,竟成了天大的災禍了?確然,當下災禍橫生,為了自保,您國的另一位城主也曾投誠我主,可惜他心太急了,被人揭發了去。」
「我還記著他的名字,周氏蘭生——說起來,您同他自幼便交好了。」他的聲音動聽極了,字字珠璣,卻刀人肺腑:「此次赴宴,您既是不願出力,可是另有來頭?」
此言一出,是又給他安了個勾黨營私、叛國不忠之罪。
臨虞城主聽得冷汗都要冒出來了,他左顧右盼,只見旁的幾位禮國城主,面色各異。
徐商音言笑晏晏,很是委婉:「若是,我也自是願意洗耳恭聽的。畢竟天下亂世,尋求強者庇護,總比自己辛辛苦苦漟血海輕鬆啊。」
這徐商音好歹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真也好假也罷,話出口先叫人信了三分。比之臨虞城主扭捏之態,倒像是漏洞百出,不打自招了。
「好罷,」臨虞城主握拳咬牙,認下這輿論,「我當即寫書信,只是這遊歷就不必了。臨虞城尚有諸多事務,宴畢我須得回去。」
見徐商音頷首,道說可,臨虞城主終於鬆了口氣。
晚些,秦毅與吳會見臨虞城主這五大三粗的漢子竟偷偷抹起了眼淚,登時樂得憋紅了臉。
12.
「丞相之前不還說操之過急麼,怎麼春日宴第一日就對人下手了?」
翌日正午,才睡醒的徐丞相打著呵欠,麵條似的掛在貴妃榻上。
徐商音又搬出他那句至理名言來:「無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
嚴岳批著奏摺,頭也不抬道:「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蟬也好黃雀也罷,總歸是他人口中食,既非無敵手,又有何好怕的。」
徐商音覷他一眼,揶揄:「你總這麼憂國憂民,怎麼,是想當個杞人憂天的賢君?」
「賢?」嚴岳嗤笑一聲,「你要是死後進拔舌地獄,我還得再下六層,在刀山地獄討生活。」
「我怎麼可能下地獄,」徐商音皺眉,「我可是要名垂千古的人,你要死自己死,別拖上我。」
嚴岳批下一句「狗屁不通」,淡淡道:「不死,難不成你還能飛升?」
徐商音竟還點頭:「還行吧。」
「其實我更是喜歡當場圓寂,燒出舍利,那樣死得比較出塵。」
蘇河正與人交值,聞言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大殿門前。
交值的侍衛大驚失色,忙去扶他,問:「可是殿內出了什麼事?」
蘇河的神情難以言喻,半晌,沉默地擺擺手。
嚴岳沉默,徐商音便笑話他沒文化:「你這個皇帝,一瞧就沒讀過幾本書。《周遊子》知道麼?萬年前仙人尚在世間,後來鬧得翻天覆地,登天台斷了,神仙沒了倚仗,沒多久就覆滅了。」
「徐徵,看來你真的很閑,」嚴岳嘆了口氣,批下句「已閱,不如做夢」,道,「不如你改名徐閑,再領個清閑職位,去江山頭守歲,想看什麼話本看什麼,讓你看一輩子。」
徐商音:「……你這個想法太惡毒了,呸!」
13.
春日宴第二日,徐商音挑了個禮國頗有威望的城主,紙醉金迷鶯歌燕舞間,一張巧嘴將好處說盡,美姬珍寶,再奉上一二分利益,輕而易舉便將此棋收入袖中。
「這歸和才,嘖嘖,」宮牆背後,中堂大人著身朱紅官服,襯得面容愈發灼麗,語氣卻很嘆惋,「他父親當年也是出了名的豪傑,怎麼生了個這般色與欲熏心的草包。」
「看來你這回收買人心,順利非常啊。」
宮牆甬道,百步處便是箭靶,男人藏青革裝,臂挽滿弓,烏龍鐵脊箭瞬如飛鷹而出,嘯著風聲,和著話聲正中紅心。
那闊如大雁的弓於他手中似竹具般輕巧,嚴岳鬆了弦,反手再抽一箭,張弓凝神,玄黑箭鏃便如隼目一般釘死靶心。
乍暖還寒,過了日頭,風又刺人起來。徐商音將手往袖中一攏,背靠宮牆,慢慢悠悠說起話來:「長野家主死了兒子,燕國落入誰手難說。燕國曾是游牧大族,兵強糧足,敢爭的硬骨頭比比皆是,若眼下對上,怕是吃力不討好。」
頓了頓,呢喃道:「不過春日宴後,局勢也該明朗了。」
「那就讓他們狗咬狗,爭出個高下,再動手也不遲。」嚴岳抬首,五指驟松,又一聲鳴聲破空,兩箭並穿一處。
「我倒要看看,最後坐上王位的,是重傷欲死的獅,還是牙藏劇毒的蛇。」
徐商音撫掌而笑,話里不知是譏是揚:「陛下好氣魄,看來一統天下,指日可待啊!」
嚴岳將弓掛上架,瞥他一眼:「徐中堂有閑心拍馬屁,倒不如琢磨如何將禮、惠收歸。切莫馬失前蹄,又在陰溝里翻了船。」
好哇,回回拿這事刺他,他嚴太華當真覺得自己很幽默?
「這便是您妄自菲薄了,」徐商音兩手一攤,「我除了在嚴某人身上栽過跟頭,這天下,還沒人能讓我自認倒霉的。」
嚴岳語氣平淡:「那真是在下的榮幸了。」
14.
哪料翌日,嚴岳這烏鴉嘴真就應驗了。
惠國涼城主石去鋒,本家乃行水石氏。若說惠國乃鑄器之國,那行水石氏便是誕生於烏金礦上,重中之重的鑄器命脈。
石去鋒出身本家,與石家家主乃同父異母的兄弟,自幼受教,熏陶百家,膽識計謀確非尋常人可比。徐商音想要不費一兵一卒糊弄他,還真不成。
王宮後山青竹林,青瓦灰牆煙雲隨水繚。
「徐中堂,我只問一句,你與我結交,可是真心?」
石去鋒有一副文人傲骨,心思卻是此行諸位城主中最深的,一身水衫浮明眸,氣貌卻與徐商音有幾分相像。此人生來富貴,本可一世高枕無憂,做個閑散客,可惜偏心高氣傲,脊生逆骨。十數載沉浮世間,自問無愧,那胸中便含著傲氣,瞧人也多少帶點睥睨意味。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既為知音,我在想什麼,石兄不會不知罷?」
石去鋒展扇一搖,玉穗子盪開煙雨,笑說:「只是不知徐兄要石家的烏金礦作甚。聽聞封國最不缺的便是精兵銳甲,草槍茅盾也可殺得敵軍片甲不留,遑論有嚴太華這般不世的領軍奇才。烏金礦,說到底只是死物,哪比得上戰場廝殺、風雲波詭啊。」
徐商音撣了撣衣袍,落座湖心亭,道:「石兄既敢孤身赴約,想來是對我有幾分知解的。我曾與嚴太華親如手足,並駕齊驅,可七年玄都門一戰,他將我打落馬下,害我昏睡三月,險些喪命。醒時,局勢已然不在我手裡。」
他笑著搖頭,緩道:「石兄生來千金萬玉,權之一字尚可承祖蔭,可我手中之權,皆是拿命換回來的。嚴太華受我好處,得我助力,左右還欠我一條命。」
石去鋒心中納罕,又不免生疑。他只知玄都門一戰,嚴太華登了位,徐徵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居一人之下而已。便是當真有隱情,這老狐狸怕是不大可能平白無故講給他聽。
「照這麼說,你成日在嚴太華手下討生活,豈非憋屈得很?」石去鋒並不信,笑道:「徐兄,可別開玩笑了。世人皆知你黑白縱橫商音鬼的名號,若非你不願,我可不信,這天下有困得住你的地方。」
「怎麼沒有,」徐商音笑吟吟道,「是這壯麗山河,將我牢牢困住啊。」
石去鋒將扇一合,回身一指,一副瞭然模樣:「唉——徐兄可是不打自招了啊。世人皆於山河間,雖言困,卻是游。徐兄,我敬佩你,是真心要與你交朋友,可你卻三番花言巧語,叫我好生寒心啊。」
徐商音笑意不減,端端正正一副玉面,溫聲道:「依石兄所言,那我這罪過可大了。石兄既然願與我結交,不若就從這釋罪開始罷。」
15.
都是成精的狐狸,自然誰都不讓誰。徐商音同石去鋒兜了半日圈子,你來我往,明爭暗鬥,終是渴了,於是相視一眼,雙雙掛起恭敬笑意,約定再戰。
徐商音將人送去宮門,見人走遠了,不見了影,和善面霎時冷下來。
身後有步履聲,沉穩從容。
徐商音心有思慮,只冷聲道:「明三呢?你將他趕回去,我還等著他給我奉茶呢。」
「衡陽關隘,替古牧出主意的就是他。若非我退得及時,怕是要連人帶馬要折在深山裡。」嚴岳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非石去鋒志不在此,這天下,也必有他一席之地。」
「難得啊,你竟也會替人說好話了。」
徐商音垂眸,少頃,仰首望月,銀輝卻灑滿一張燦然笑意的面龐。
「從前僥倖叫他逃了,如今既入我局,他以為是自己想走,就能走得掉的麼?」
世人只知石家二爺、惠國涼城主石去鋒,卻不知九年前天音谷那位少年英才蘇不遮,一手詭陣斷生定死,八卦極合定陰陽。
「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他。」徐商音回眸,目光極幽深:「雲音谷那一戰,我斷一根手筋,他毀半身皮肉。可惜彼時我眼力不足,沒將雲音谷全派殺絕,竟叫他師傅治好了去。」
嚴岳噙笑,不置可否:「看來,是天助你也。」
雲音谷那一戰,他不曾與那蘇不遮對上,只聽秦毅談起彼時慘狀。那白衣少年移山挪石,布下絕殺局,士兵被亂石衝散,而秦毅僥倖與徐商音碰上,才跟在後頭撿了條命。
可饒是徐商音,當時也未曾讀過、見過這般詭異的陣仗,他們被困在陣中半月,艱難度日。那白衣少年好似故意玩弄他們似的,將他們吊在瀕死線上,每每徐商音快破了這局,他便動動手指,挪了命門方位,移形換影作鬼陣。
秦毅這般見慣生死之人,憶起此事仍心有餘悸。
詭陣固然恐怖,然,徐商音那睚眥必報的恨,則更叫他心驚。
半月後,他們出了陣,眼前竟是成堆的士兵屍骸。徐商音身形搖搖欲墜,唇舌皸裂,但那兩點眸子卻有如鬼火躥燒。
他說,要燒了這地方。於是一月後,雲音谷便不復存在。
他說,要蘇不遮生不如死。於是那場大火中,蘇不遮便被潑上油水,捆了扔進木樓中,生死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