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五章 愛恨嗔痴不得已,一盅濁酒敬別離】
小說: 故人长别 作者:万里卿湮 字數:4576 更新時間:2021-04-11 06:33:49
小路蜿蜒向前,四周栽種著楊樹,時而茂密時而稀疏,顧年昔一時竟找不出離開的方向了,好在走到一半宋知追了上來,同他一路回了幻生浮夢樓,宋知反常地一路無言。
伏靈早回來報過信,遠遠地就看見有人等在門口,仔細一看是紅綃,每回按理是白魚來接他的,顧年昔正疑惑著,迎面走來一個人,腳步匆匆,與顧年昔肩膀相撞,又匆匆離開了,顧年昔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著,一身黑衣必是槐楠來提醒自己的任務了,顧年昔看向身邊的宋知,認命似的嘆了口氣,換個人最好,反正已經下定決心不會殺他了。
「公子,您可回來了。」紅綃前來迎他。
「白魚呢?怎麼不見她?」顧年昔自然地找起白魚來,倒是一旁的宋知有些訝異。
「姐姐她回家去了。」
這麼說意思就是回鬼域閣了,白魚算是他的人,能喊她回去的也就只有閣主了,大概是因為亂香的事。顧年昔心裡猜了個七七八八,點頭又看向宋知:「這些天實在叨擾了,多謝宋兄送我回來,若沒有事就讓年昔請杯茶。」
論誰都聽得出顧年昔話中的生疏,這幾日兩人好不容易產生的溫情一下子有點像錯覺了,宋知苦笑,忽然很不是滋味,心中直想:顧年昔啊顧年昔,你還真是把我拿的死死的。表面上仍是溫和地笑著:「不了,我今天先回了,改日也要常來的,你那幾天的叨擾就算酒錢了。」
兩人點頭作別,彼此背過身,宛如在掙脫看不在的束縛一般,腳下沉重的每走一步都困難。
白魚是隔了兩天回來的,一早準備了飯菜給顧年昔送來,顧年昔這幾天吃東西都有些嚼不出味道了,想到宋知立即搖了搖頭,還真是過於習慣了。那之後伏靈總是進進出出的忙了不少,宋知卻是一直沒現身。
「你回來了,坐下陪我一起吃吧,邊吃邊說。」顧年昔又拿出一副碗筷,「咱們兩個都不在,店裡的生意可慘淡了不少。」
白魚坐下但是沒有動筷子,顧年昔往她碗里撥了一些飯:「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是我最信賴的人了,不必那麼拘謹。」
「謝謝大人。」白魚笑了,拿起筷子,「大人你快嘗嘗,我特意做的。」
白魚的手藝合胃口多了,顧年昔一面吃一面問:「閣主找你是為了亂香的事吧。」
「是的,閣主知您受了傷,叫我回去彙報,我已經按您吩咐的稟報給閣主,亂香之後的事閣主也已經派人去處理了。」白魚說完頓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咬著筷子,「就是後來還發生一件事。」
「什麼事?」
「皇室的人來過了,來請大人去唱曲子。」
顧年昔皺起了眉,筷子一下一下敲著碗邊,皇室姓姜,如今是姜竹文當朝,姜竹文可以說是明君,三十多歲也正是一展宏圖的時候。關鍵是姜竹文與鬼域閣有些聯繫,鬼域閣辦事皇家是絕不會參與的,更別說來請鬼域閣的人。他細一想這其中就有問題:「是哪一位?閣主知道了嗎?」
「是豐長王,不久前新封到這裡,好像是哪位妃子的兄長。」白魚回到,「閣主已經知曉,想那豐長王恐怕是沖著鬼域閣來尋仇的,特別叫大人去取他性命。」
這樣也好,來了新任務正好把逝紅顏的命令往後拖著,他便應下來:「行,這事我知道了,你等會去給那豐長王回個信吧。」
「那逝紅顏那邊——」顧年昔抬手打斷了她:「她瞞著閣主下的命令不知有什麼圖謀,暫且不理也罷,閣主命我做事,她也不能怎麼樣。」
白魚看著顧年昔,欲言又止,低頭咬咬牙還是說道:「大人,您說的是真心話嗎?這段時間您一直留在宋知那裡,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他,您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您分明是不想殺他了。不殺他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只是因為他救了您嗎?」
顧年昔被問得一愣,真正原因啊,可能是因為那個人總是出現在他面前像個朋友一樣對自己噓寒問暖,可能是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過去,不詢問不質疑就像毫無目的地接近自己,可能是——自己又是什麼時候不想殺他了呢?他問自己有沒有人為他著想的時候?他嬉皮笑臉地粘著自己的時候?他抱住渾身是血的自己的時候?還是晚上忍著困意為他彈琴的時候......
顧年昔有點不敢想下去了,這種答案顯得自己太過軟弱了,顧向還可以這麼想,可是顧年昔不可以。所以他只是敷衍地笑一笑:「這你可問住我了,沒想那麼多,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大人,我很擔心您。」
「我知道,我會注意的,我有分寸。」連連回答幾句,卻越顯心虛。
窗子被頂開,伏靈撲領著翅膀飛進來落在顧年昔肩上,他取下便條——最近在忙什麼?過兩天去找你,記得請我喝酒。顧年昔不禁把字條捏進了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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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聲門被推開,客人們嚇得一驚,白魚連聲安撫著迎上前去,沒等她說話就見宋知一臉焦急:「年昔呢,年昔在不在?」
今天正是與豐長王約定好的日子,大人剛剛離開去豐長王府上,白魚正思量著怎麼回答,才猛然反應過來大人竟然將真名告訴了宋知:「公子他不在,今日去豐長王府上唱戲,不如宋公子明日再來。」
宋知一聽豐長王名號臉色一沉,背身疾走,直接施展輕功躍上房檐離開了。白魚心下預感不好,交代了幾句也連忙跟了上去。
那邊戲檯子早已搭好,顧年昔拖著戲服從轎子上下來,迎面幾個僕人將他請進門,他手攏在長袖裡,摸了摸蝴蝶刀,四下一看那些跟著他的僕人顯然都是習武之人,閣主說的沒錯,這豐長王就是沖鬼域閣來的。
宴席請的人還不少,看來是打算演出後動手了,那就先下手為強。顧年昔坐在屋裡上妝,沒多久有人來請:「公子該您上台了。」
曲子奏響,顧年昔念著唱詞登台,好不驚艷,水袖環繞之間台下人不禁都盯著他那雙眼睛,盯上了全身就如有電流閃過,隨即被俘獲一般跟著他的步伐唱詞齊齊晃動著腦袋,從台上看去卻是陰森詭異至極。
忽然噹啷一聲傳來杯子摔碎的聲音,接著一個杯子在顧年昔腳下炸裂,幻術終止,台下人紛紛昏迷,四下有人衝上來,不等顧年昔有所反應手被緊緊拽住,腳下一輕直接拖了起來擁入一個懷抱。
離開豐長王府有一段距離了,顧年昔手上用力推開那個人,借力落在一戶屋頂上,那個人也只好折回。
「宋知!是你搞鬼?你想做什麼?」顧年昔怒視對方。
宋知呵笑幾聲:「你想幹什麼?我要不是把你帶出來,你是不是又要殺了豐長王府的人?」
顧年昔被問得語塞,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可是我偏偏想管。」宋知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睛盯著他,「答應我,別再去殺人了,行嗎?你明明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殺人,為什麼還要這麼折磨自己。」
他的語氣卑微又痛苦,話落在耳里讓顧年昔的心裡一陣一陣抽動,顧年昔強壓下內心深處悸動著的不安,那不安一下一下撞擊著牢籠馬上就要衝出來似的。
臉上的妝遮掩了顧年昔的窘迫,他平復了一下呼吸,掙開了他的手:「宋兄,說實話我很感謝你這麼對我說,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可以不用去殺人,但是,我已經沒有選擇了,我好不容易接受了那樣骯髒的自己,請你不要簡簡單單地用一兩句話就讓我厭棄我自己,那樣我之前的努力又算是什麼呢,你有沒有想過?」
「年昔。」風鼓動著面前人的衣袍,像隨時會被帶走一樣,宋知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公子!」下面傳來白魚的呼喊聲,顧年昔不再看他轉身躍下。宋知就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看著白魚攙扶過顧年昔,兩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街頭。
回到房裡一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倚在他的床榻上,那個人轉過頭來看他,黑色的帽檐下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白無常大人回來了?」他起身在桌前坐下,「任務完成的不錯,豐長王已經死了,不過看傷口不太像你的手筆。」
死了?顧年昔掩過驚訝,坐到他對面:「來做什麼的,直說吧。」
「我來提醒你。」槐楠面容上難得的嚴肅了幾分:「你還知不知道你是來殺宋知的?為什麼和他走得那麼近,就像朋友一樣,若我沒說錯,他總是來找你吧,上次受傷你也在他那。」
「槐楠你監視我?」顧年昔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即想了想又道,「也是,你想知道什麼也用不著監視,是,我最近和他走得近而且——」
「他在查你。」不等顧年昔說完,槐楠打斷了他,幾個字直擊向他,震得他一顫,「你以為他不在意你的身份,不懷有任何惡意地在關心你?他的人全在查你,不出意外他已經知道你是鬼域閣的人了。」
顧年昔猛地想起:「你是說這次是他查到我要來刺殺豐長王,可是他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還要說出那樣的話?
「那重要嗎,我已經派人去探他的底細了,不過你想,他連你的任務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得是什麼樣的身份。」槐楠嘆了口氣,「而且他根本不信任你,既然不信任,他殺你還是不殺你對你來講還重要嗎,他是敵人,你就得殺了他,不再需要任何感情。」
「我話說到這了,事情怎麼做全憑白無常大人定奪嘍。」槐楠嘴角一揚,擺擺手從窗戶翻走了。
顧年昔暗自攥緊了拳頭,說好彼此都不問身份的,到頭來不還是騙我的,我是鬼域閣的人,你是敵人,知道了我就不得不殺你了啊。
最不願意麵對的選擇擺在了面前,隔了一天宋知還是找上了門來,白魚已經從槐楠口中知曉了一些事情,如今再見宋知如臨大敵,摸上了腰間的軟鞭:「你又來做什麼?」
說著軟鞭出手,卻被宋知輕鬆地抓住,往邊上一甩帶的白魚一個踉蹌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個懷抱,顧年昔不知何時來到她身旁輕輕地接住了她:「讓我來處理吧。」
宋知看著顧年昔臉上浮現出一絲愧疚,顧年昔倒是內心平靜了許多,毫不避諱地面向他:「宋兄今日是來喝酒還是來尋仇?」
許是顧年昔眼中的冷漠刺傷了他,宋知莫名地心悶,沉了沉聲:「喝酒。」
「白魚,準備兩壇好酒送到我屋裡來。」顧年昔朝宋知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兩人一前一後地上樓。
顧年昔背手剛合上門,就聽見一句「對不起」輕飄飄地落進耳里,宋知轉過身兩人之間近的快能從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豐長王是你殺的?」顧年昔問。
宋知點頭承認:「年昔,那天對你說出那些話是我欠考慮了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委屈你自己。」
顧年昔伸手推了他一把,順勢離開坐到桌子的一邊,說著完全涼薄的話:「你已經把我查了個明明白白,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不如讓我知道一下,你對我的事掌握到什麼程度,別讓我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已經知道了?」宋知皺眉,連忙解釋,「我只是因為擔心你,上次亂香,你差點就死了!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
顧年昔冷笑:「你查沒查到我為什麼來這裡?」
話一出,彼此都沉默了,顧年昔像看笑話似的嘴邊噙著笑,那就是查到了,自己是來殺他的,那還談什麼擔心自己,不覺得荒謬嗎?
門再次被推開,白魚端了酒放到桌上,警戒地盯著宋知。
「沒事了白魚,在門外等我。」顧年昔吩咐完,端起酒壺為自己滿上一杯,又替宋知倒滿,酒水從茶壺嘴邊滑落,故意擦過顧年昔的指肚,指肚上一道小小的傷痕滲著斑斑血跡。顧年昔壓著手抖將酒推向宋知。
宋知看了一眼酒,開口卻是與氣氛完全不相符的一句話:「你和白魚認識很久了吧,看得出你很信任她,感情很好?」
「很好,怎麼,你不會查不到白魚和我的關係吧。」
剛見緩和的氣氛一下又緊張起來,宋知嘆了口氣:「年昔,調查你的事我沒有惡意。」
「那宋兄不如也坦白一下你的身份,或許我們還可以彼此都不抱有惡意。」顧年昔說完觀察著宋知的反應,他多麼希望宋知能老老實實地說點什麼,哪怕是假的也行,起碼給他一個不殺他的理由,可是宋知只是抿著唇思索著,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宋知也在害怕著,害怕顧年昔會不會知道自己就是他找了好幾年的仇人,害怕永夜得知了會不會立刻揭穿他的謊言。好半天還是顧年昔舉了舉杯,對他說:「喝酒吧,早說好了請你喝酒,喝完這杯酒之前的事就忘了吧。」
宋知舉起杯,盯著酒面微漾神情有些獃滯,他投給顧年昔一個眼神,帶著某種決絕,看得顧年昔心裡一驚:不可能,他不可能察覺出——沒及多想就見宋知仰頭飲光了杯中的酒。
喝完這杯酒,之前的事就忘了吧。顧年昔又對自己說了一遍,仰頭喝下,烈酒灼燒過喉嚨,他喊了白魚一聲:「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