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了，天氣依然沒有回暖。

怪獸其實去過酒吧好幾次，只是，那個人都沒有看見。

怪獸去的時候，酒吧很忙，正是晚上10點左右，客人都來了。他看見那人一直忙前忙後的端送酒水，像個陀螺一樣，幾乎沒有停下來過，怪獸忍不住皺了眉頭。

酒吧的工作服挺薄，擋不住風，他看見那人被凍得不自覺地縮著肩膀，但是臉上依然笑著。

酒吧里照說還有兩個服務生，但是他們都沒有穿工作服。怪獸怕冷，早就一件一件地把自己裹了起來。而騷浪賤他以前一貫要風度不要溫度，現在卻也被冰爺逼著穿上了據他說丑爆了的羽絨服，兩人穿得圓鼓鼓的站在一起，像是兩隻企鵝。

怪獸看見，小吳偶爾停下來的時候，會偷偷地往小冰和王蘇蜀那裡瞧，眼裡全是羨慕。

他帶著粗邊的黑框眼鏡，笨笨的樣子，偶爾他會低頭用食指和拇指將鏡框扶一下，小心翼翼得像是怕弄掉一樣。

偶爾他會把眼鏡摘下來擦一擦，因為南方天氣多濕冷，鏡片上容易起霧。他摘下眼鏡的時候，怪獸得以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不小，眼角很弔詭地向下垂著，乍一看有種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的懶散，可偏偏他比誰都熱心。總之，他的眼睛算不得好看，但挺有味道的。

其實如果仔細看的話，小吳長得其實挺周正，他五官分開看都挺好的，組合起來也不難看，只是小吳似乎總有一種隱匿自己的習慣，久而久之，這也就形成一種氣質，一種算不上好的氣質，讓人看一眼就覺得這人沒什麼意思。

就連怪獸也想不到和這人在一起了還能有什麼意思，沒完沒了的客套與反客套，無休無止的照顧與反照顧？

第一次去的時候，怪獸默默地走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

他每一次去，都能看到一直忙忙碌碌的他，和他溫溫吞吞和和氣氣的笑容，以及，他看向冰爺和王蘇蜀時偶爾的羨慕的眼神。

怪獸覺得這人挺好的，挺老實，挺乖巧，獨立性也挺強，而且應該很愛自己，可是，他就是不大想跟他在一起，連交往都不想。

來了第五次之後，怪獸沒有再來了。

他閑暇的時候喜歡玩一些極限運動，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做無謂的事了，他還是更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也就是在某一天，他在廣場玩滑板的時候，他看見了小吳。

小吳坐的位置正對這他們，顯然是在看他們玩極限運動的這一群。怪獸看見他的時候，心想著他應該也看見自己了，就過去打個招呼吧，可當他走過去的時候，他發現，他根本沒有在看任何人。

他就是坐在那裡，眼神沒有任何焦距，他沒有在看任何人，他只是坐在那裡，面無表情的放空。

怪獸站在小吳幾步遠的地方，一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因為他不確定小吳究竟有沒有看見他。

怪獸在那裡站了許久，而小吳也在那裡發獃了許久，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怪獸！怪獸站了一會兒，索然無味，正打算走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他動了。

小吳原本坐在那，兩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突然，他抬起了左手，繞到自己的右側，然後輕輕在自己頭上拍了幾下。

他依舊沒什麼表情，他的眼神依然放空，可是，他的頭卻隨著動作微微側著一下，像是某種靠在懷裡的姿勢，他的手沒有放下來，而是繼續放在頭上無意識地輕撫，像是最常見的安慰的動作。

怪獸愣住了，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剛才，那個人的動作，是在擁抱自己，安慰自己？

怪獸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依然無意識地做著動作的人，心裡頗不是滋味。

不知怎麼，他耳邊響起了一句迷糊卻執著的一句話，「我是吳語，我不是紀言……」

原來……他叫吳語，可是大家都只叫他小吳……

怪獸看見那人慢慢放下了手，然後，他笑了一下。不是給任何人是笑，因為他的眼神依舊放空；不是因為開心的笑，因為裡面滿是苦澀。

怪獸突然想起，那人看著小冰他們的時候，也常露出這樣的笑，只是，自己將這笑和他平日待人的笑看作一般。

一陣風吹來，冰涼刺骨，就跟早上起床碰到的冷水一樣。

怪獸看著那依舊穿得單薄的人，忍不住去商店買了一瓶溫熱的牛奶，然後貼上他在寒風中吹得煞白的臉。

怪獸看見他怔忡了一下，然後他迅速回過神來，揚起臉對自己露出了一個笑，一個與平日一模一樣的笑，好像心裡完全沒有任何事情的笑。

「這麼巧啊，今天醫院不用值班嗎？」

怪獸聽見小吳這麼對自己寒暄道。

是寒暄，努力地扮熟，實則無比疏離和抗拒的寒暄。

怪獸垂下眼眸，他把牛奶遞給他，默不作聲。

如果不是看見了這人之前的空洞和孤單，怪獸幾乎要覺得這人是沒有思想的，他溫溫吞吞的，性子極好，永遠不會跟人急赤白臉，他習慣性地藏在人群的背後，他習慣性地躲避人們的目光，所以絲毫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性的忽視他了，從一開始忽視他的語言，慢慢到忽視他的想法，再後來是忽視他整個人。

怪獸就是這樣的。反正你無論做什麼決定說什麼話，他永遠不會質疑你，那他何必去理會他呢？

可是，直到現在，怪獸才知道，原來這樣一個經常被大家忽視的人，他原是不願的。

他原來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不習慣表達。

他原來也有自己的不甘，只是他不習慣反駁。

他原來也有自己的脾氣，只是他不習慣顯露。

他原來，也不願被忽視啊。

怪獸忍不住向他提出交往。

其實怪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提出來，還莫名其妙的硬想了交往的理由，可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他完全沒有跟他交往的意願，即使他煮的粥的確挺好，可也只是挺好而已。

非要解釋他當時的行為的話，或許是，他實在太想知道，當那張平平凡凡的臉上出現飛揚的神色時，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他實在太想知道了。

他所交往過的人中，哪一個不是神采奕奕自信飛揚的？他們一個個都對自己的照顧和寵溺習慣無比，彷彿就該如此一樣，那小吳呢，他是否也會如此？他是否也會覺得，就該如此？

可是，一切都不在怪獸的預想之內，就連小吳喜歡他的這個猜測，也不在他的預想之內。

小吳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那麼，他怎麼可能喜歡自己？可既然不喜歡，他那天又何苦如此委曲求全？

後來怪獸慢慢發現，原來，很多事情，從來就不在他的預想之內。

他原以為小吳這樣自卑的性子來源於無人追求，一旦被人照顧寵溺之後，他會慢慢變得自信甚至自滿。

他原以為和小吳交往應該挺沒意思的，他中規中矩，性情溫和，平平淡淡，一看就是沒什麼生機活力的人。

他原以為小吳即使暫時不喜歡自己，但是他很快就會喜歡上的，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魅力。

可怪獸後來認識的是一個全新的吳語，而不是小吳。吳語這個人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內，他很有趣，有趣得不得了。

他不習慣自己的接觸，可他也不會拒絕，他只是整天提心弔膽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地防備著，像極了一驚一乍的倉鼠。

也許正是吳語這好玩的反應，讓怪獸忍不住嚐試著逗他，他發現吳語的反應真的很有趣，其實……也算不上有趣，他不是那種知道你逗他，然後配合著你的人，他是那種，知道你逗他，而他不願讓你得趣後繼續逗下去，所以他會努力表現出自己沒有被逗到的淡定模樣，可實際上他表現得並不成功的人。

正如他不願受到大家的關注，所以在受驚時習慣壓一下聲音再叫出來，但實際上叫出來的聲音更惹人關注一樣。

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為和吳語在一起應該挺沒意思的，可實際上，有意思極了，甚至可以說是，欲罷不能。

可是，當怪獸一個人慾罷不能的時候，卻發現另一人根本沒有如他預料的一般愛上他，甚至時刻準備著抽身而去，這也真是……

怪獸開始忍不住回憶起吳語那天的模樣，一個人是要多寂寞，才能自己抱著自己安慰，這種生活他又是有多習慣，他才能最後還笑得出來……怪獸突然很好奇吳語那天究竟在想什麼，或者說，吳語走神的時候，他究竟在想什麼。

怪獸只知道，吳語是一個很擅長照顧別人的人，跟自己一樣，或者說，是習慣照顧別人，他原以為這是常態，直到吳語問他，「你這麼會照顧別人，是不是因為沒人照顧你啊？」

怪獸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眼淚突然就湧出來了。不是他想到了自己的辛酸，而是，他突然意識到，跟他一樣習慣性去照顧別人的吳語，也同樣是沒人照顧的……而這樣的吳語，就在剛才，還為了他的紀言，差點丟掉性命。

那刀刺得可真險，恰恰刺到肋骨上，刀口往上偏一些，就是心臟，往下偏些，腸子就該掉出來了，那天，怪獸抱著他的吳語，嚇得魂不守舍。

沒有紀言，早就沒有紀言了，可他還有吳語，但是，吳語也差點沒了。

他從不知道自己真的會有如此不鎮定的一天，他檢查過，吳語只有手臂上的傷比較嚴重，身上的反倒輕得多，可是這傷怎麼算都是小傷，連住院都不用是那種……可是他怕啊……

醫生幫吳語包紮的時候，他不信任，一把奪過紗布想自己來，可是當他想包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手抖得想篩子一樣，他連紗布都拿不穩……因為病人是吳語。

他再也不想在醫院看見吳語！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