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周少黎的父親那天晚上還是走了，半夜的時候公司一個電話，催著他馬上回去處理，他只得坐第二天早上的飛機走了，而因為太過忙亂，又沒睡夠，手機不知道掉哪裡了，下了飛機就被公司人接走了，拿著同事電話給我媽打電話沒打通，緊接著就是見客戶，一直折騰到晚上。總之就是他走了之後得整整一天我媽都沒聯繫到他，然後我媽一天啥都沒幹，拚命地給他打電話，剛開始沒人接，然後就關機了。

我媽簡直瘋了，然後她做了一個瘋狂的舉動，她也坐飛機飛過去了，好在她還有點殘存的理智，沒有鬧上公司去，而是在公司外面等著，周爸爸從公司里出來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他出來就看到了我媽站在那裡，他又驚又喜地跑過來抱住我媽。

我媽在那裡站了好久，身體都有點僵了，但是她沒吵沒鬧就任由周爸爸抱著，身體微微發抖，她似乎從未這麼乖巧過。

周爸爸帶她去吃飯，然後帶她一起去他租住的地方，洗了個熱水澡之後，我媽躺在床上發獃，然後周爸爸還下樓買了她最愛吃的蛋糕。

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周爸爸說：「我們離婚吧。」

她這麼說很多次了，周爸爸都沒當回事。然後她起身穿衣服走人，周爸爸跟在她後面一直送她到機場，買了機票離開了。幾天後，周爸爸忙完回家，我媽連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

兩人本來就沒什麼共同財產，房子住的我媽的，他們的房子在周爸爸工作的城市，因為搬來住已經租出去了。離婚手續辦好之後，周爸爸搬走了，周少黎本來可以住校，但是他還是選擇和他父親一起走。我過來的時候，三個人都在沉默，周爸爸看到我來了，還起身迎了我一下，但是我們誰都不知道說什麼。

最後還是我幹巴巴地說了一句：「都吃飯了嗎？」

周少黎就忍不住咧了咧嘴，想笑沒笑出聲來。

這頓飯吃得比跟榮光偉他們那頓還鬱悶，畢竟那頓飯榮光偉和周少黎還能拌拌嘴，這頓飯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喘啊。我媽也跟平時不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裡，她今年四十三歲，皮膚保養得很好，白皙細膩，臉上沒什麼皺紋，身材也還和少女時一樣纖細苗條，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一步連衣裙，深V領，脖子上戴著一條珍珠項鏈。頭髮在腦後用簪子挽了個髻，簪子是桃木的，簪頭是雲朵的雕花，墜著一條細細的流蘇，流蘇下是一顆粉色的水晶珠。

她坐在餐廳里低頭吃飯，坐姿是自然而然的優雅，一種淡然又不失艷麗的美吸引了很多從她身邊經過的人，她的美是可以讓人忘記她的年齡的。我母親的壞脾氣是有原因的，她的美貌能讓太多男人寵著她，所以她驕縱任性到現在。周少黎的父親很好，起碼我是這麼覺得的。他雖然不能常常陪在我媽身邊，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他是想跟我媽好好過日子的，他掙的錢都交給我媽，一休息就馬上飛回來，而且我媽發脾氣他也會讓著她。周少黎不用說了，很省心，聽說他在學校成績不錯，也不用人督促他就會好好學習，還很自立，眼看就是個有出息的。

我不知道我媽為什麼提出離婚，在我看來她就是腦子進水了。

周少黎的父親在時，我母親是最像普通女人一樣，她有一個完整的家，有愛她的丈夫，還有兩個兒子，我覺得她需要這樣的生活，因為那段日子裡，她笑起來是最開心的。我如果是她，我就不會這樣輕易地放棄這個家，不管是因為什麼。因為我還記得她一個人的時候，每天喝很多酒，然後回來就哭著罵我。

即使我搬出去了，那樣的日子，我也不希望她繼續過。

「周叔叔，我和我媽出去一下，你們先吃。」

飯吃到一半，我突然站起身來，拉住我媽的手往外走，我媽也不反抗，乖乖跟著我到外面去。

「媽，你為什麼要離婚？」我問她。

她不想理我，從包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來放在唇中間點燃，然後對我噴了口煙，似笑非笑。

「怎麼？你還想管我的事？」

「我只是想問問。」在她強大的氣場下，我瞬間萎靡了，從小我就怕她，心理陰影啊……

「膩了唄。」她轉頭不看我。

「當我傻？」

「……」她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我，我們有著如此相似的面容和眼神，卻陌生得像兩個陌路人。我和我的母親，本來應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兩個人，可我們卻從不肯互相靠近。

她恨我，我怕她。

她看了我許久，然後轉身走了，深紫色的亮片高跟鞋在夜色里閃著時有時無的光。

「傻兒子。」她說。

我沒有說話，但是她的背影突然讓我覺得好像似曾相識。

似乎我在離開某個人的時候，也這樣決絕得讓人無法理解。

只是那個人，是誰呢？

吃完飯，我們四個沉默地在那裡走著。周爸爸把我拉到一邊，讓我晚上別回去了，跟我媽待著，他怕我媽出事，我很無語，你是被甩的那個吧，要出事也是你出事。

我跟著我媽回的家，然後她路上就進了超市去買酒，我攔著不讓買，她就推開我，說她不花我的錢，我緊張什麼。最後還是我付的帳，然後抱著一堆她買的酒送她回家，我從來不會拒絕我媽，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躲著她。

到家她就開始喝，我攔她，她就用一種很兇的眼神看著我：「你這麼大了，我不想打你。」

然後她就拚命喝，喝到我看不下去把酒瓶奪下去之後，她就抱著我開始哭。

「他沒有錯，沒有錯……錯的是我……」

她抱著我斷斷續續地說一些胡話，一邊講一邊哭，說的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內容，她說我的爸爸，那個又帥又有才華的男人騙了她四年，然後就突然消失不見了，在消失之前，他也跟周少黎的爸爸一樣，忙的半個月都見不到面，她曾經是很支持他的，直到他失蹤半年之後，她還認為他有一天會回來。

然後她生下了我，我長大了，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爸再也沒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她忍受不了配偶突然失蹤，哪怕是情有可原，因為對方失聯一分鐘就會讓她抓狂，讓她想起曾經遇到過的事情，她需要時時刻刻看到那個男人才行。

她一直忍著，忍著，忍著一個月才見一次自己的老公，忍著對方忙碌的工作，終於，她忍不住了。

「岩岩，我這一生都被你爸爸毀了，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他，叫我如何不恨你……」她第一次如此親昵地叫我的名字，然後在我懷裡沉沉睡去。

是啊，她怕了。

怕到放過可以挽救自己人生的機會。

而我呢？

我是她的兒子，我會重蹈覆轍嗎？

我現在，根本看不到能挽救自己的機會。

可是，媽媽，你呢？你的機會就在眼前啊，你就這麼放開嗎？這輩子就打算繼續這樣守著過去的傷害過一輩子嗎？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等待著別人的拯救，卻根本不想去知道殘酷的真相，那就是能夠拯救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