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錦坐在軟墊上，閉著眼睛聽敖鯖與瑤姬在交談。

「阿錦大概什麼時候能好？」敖鯖伸手倒了一杯香茶，塞到阿錦手裡。

「換過藥後就會消腫，之後用決明子泡甘露，三月內定然痊癒。」

瑤姬身上的佩環作響，雲履上的明珠半露未露，她走了幾步復又回頭提醒道：「但開啟慧眼，他還是會受傷，這是不可逆轉的。」

言下之意是阿錦太弱了，根本承受不了慧眼帶來的傷害。

敖鯖長眉微攏，長嘆了一口氣，就像一個不滿五歲的孩童抱著一柄絕世寶劍，除了劃傷自己，還會引來他人的覬覦，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敖鯖鄭重地站起身，遙遙沖瑤姬一拜，舉手作了一個長揖。

他道：「那勞煩瑤姬取下這雙慧眼。」

阿錦懵懂地側頭聽了一耳朵，手指扣了扣腰帶上鑲嵌的玉片。

瑤姬聞言止住了腳步，挺直了背脊，側頭恍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遙遠而飄渺。

而敖鯖臉上出乎意料地平靜，只掙扎了一下就做出選擇，可以說不愧是倆兄弟麼？瑤姬無不嘲諷地勾勾唇，對於利弊總能迅速作出判斷，然後捨棄該捨棄的。

「好。」她低低應了一聲，寂寞的衣擺劃過朱紅的門檻，無聲地抽身離去。

阿錦聽得糊裡糊塗，但取下眼睛這句話他還是聽得懂的。

——「這種日暈是不能看的，看了眼睛會被挖走。」

驀然回想起敖鯖說過的話，阿錦嘴巴微微張開，紗布下的小臉有些蒼白。

他只能摸索著撲向敖鯖，難過地問他：「我的眼睛不能看東西了嗎？要被挖走嗎？」

敖鯖溫熱的呼吸拂到阿錦的臉上，兩人間的距離極近，敖鯖能清晰地看見阿錦臉上細幼的絨毛，感受他細細的顫動。

敖鯖摟著阿錦的背，慢慢安撫他，「暫時而已，少了這雙慧眼就少了許多麻煩。」

阿錦不懂「慧眼」是何物，他只知道這雙眼睛突然就能看見異彩紛呈的光了，但這並不舒服，眼角澀澀發疼，就跟擱淺的魚一樣失了水分。

他認為「慧眼」是不好的東西，但自己的眼睛就是慧眼呀，難道要挖掉不成？

阿錦哭喪著臉，摸了摸蒙著紗布的眼睛，他見過年老的鯉魚哩，渾身的鱗片失去光澤，眼珠子黯淡渾濁，是灰白色的。

瞎了眼的老鯉魚連水草都嚼不動，靜靜地躺在湖石上等待死亡。

阿錦不懂死亡是什麼，但鯉魚的鱗片脫落之後，銀白的肚子會翻過來，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面上，等待著飛鳥的降落。

被飛鳥啄走就連魚骨頭都不剩了，那是未成精的游魚第一次飛翔，也是最後一次了。

敖鯖不知道阿錦腦袋裡轉了好些念頭，連死亡都出來了，他只以為阿錦的不安是怕苦怕痛，怕在黑暗裡看不見東西而已。

「你莫慌，慢慢釋放出心神，這裡的一切你還是能看見的……」

敖鯖教阿錦神識外放，探出雙指輕輕點在他的眉心上，勾動阿錦微弱的神識，然後沿著鼻、唇，緩慢地挪到他的心口上。

是這裡，以心觀世間宇宙，則世事洞明。

只要將識海里的神識放出來，就算眼睛被蒙住了也能視物。

阿錦弱小的神識微微地晃了晃，怯怯伸出一根髮絲粗細的神識，左右搖擺片刻，卻盤桓在眉心處不肯下來。

要一隻不足千歲的鯉魚神識外放，這太刁難鯉魚了。畢竟阿錦還小，敖鯖鼓勵著讓他繼續，多練練或許就能成功呢。

阿錦心慌意亂地搖頭，他看不見！嚐試了好幾次，他還是沒辦法放出神識。

以後他都不能看見阿戟的臉了……

阿錦沮喪地垂下頭，感覺心難受得快要死了，他猶豫地探出右手，撫上了敖鯖的臉，學著敖鯖的動作，一點點用指尖摸索他的五官，這裡是眉骨，下面是眼睛，然後是高高的鼻樑……以及軟軟的嘴唇。

阿錦的手指按了按，腦海迅速勾勒出敖鯖的模樣，他想：阿戟長得那麼俊嘞，也許他能記住阿戟的模樣。

敖鯖任由他的手在臉上摸來摸去，甚至帶上一絲愉悅的笑容。

「不急，你慢慢學……」敖鯖勸慰的話語還未說完，阿錦將腦袋往前一湊，輕輕地擦過敖鯖的臉頰，最後停留在他嘴唇上。

兩人的鼻息互相交融，近得敖鯖能感覺到阿錦不穩的呼吸。

敖鯖的心猛然一震，半晌兒後，他才啞聲開口：「阿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阿錦茫然地挪開腦袋，蒙著紗布的小臉一本正經，對著敖鯖歪了歪頭，「這不是親親嗎？上次阿戟也親了我，難過的時候多親親就好了。」

敖鯖閉閉眼，露出一個略顯壓抑的笑容，然而阿錦繼續仰著臉要親親，手指緊抓住敖鯖的袖子不放。

「好……好好休息，眼睛很快會好的。」敖鯖抬手壓了壓阿錦翹起的額發，他還以為阿錦開竅了呢，結果……

敖鯖不自在地轉移視線，話題又回到了「慧眼」上，「瑤姬不會弄傷你的，摘下這雙慧眼，以後也沒人會弄傷你的。」

話雖如此，但阿錦還是有些惶惶然，小時候大人總會說一些恐嚇小孩的話，而卻不知小孩會記在心裡並且當真的，比如讓人揪心的「不要你了」，以及種種。

清泉寺里敖鯖那句戲語讓阿錦很是不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緊抿著唇，抱著敖鯖的胳膊不撒手。

敖鯖拍拍阿錦的背，點上安神香，讓他在側殿的八寶床上歇息一會兒，敖鯖分出一縷神識拴在阿錦身上，只要他一醒來鬧出動靜，敖鯖就會發覺。

敖鯖放下了月攏帳，裡面是酣睡正甜的阿錦，手指還抓著一枚敖鯖腰間的配飾，敖鯖掖了床薄被蓋在他身上，靜靜陪了他一會兒。

睡醒來就好了，沒人會知道慧眼在一隻妖怪身上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