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鐘聲杳杳，那廟宇破敗，瓦片也參差不齊。那個破廟是一個獨臂和尚的廟。

和尚不是一開始就只剩下一隻手臂的，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和尚。他只是從出生起就沒有頭髮，家裡的人都說他也許天生就是要出家的。但是他不這麼想，所以就算上山入伙就被人禿瓢禿瓢的喊他也不想當和尚。

禿瓢壞事做絕，燒殺搶掠樣樣精通。入伙之後也很快成了山大王的第一把手。

這一天他正在京城的街上走，便看到了一揣著包袱的外鄉女子。他正愁沒錢去賭坊消遣，想也沒想就奪了過來。看著女子失魂落魄的坐在街上哭泣的模樣，他心裡是說不出的舒爽。

錢來的快去的也快，賭桌就像是一張大口不斷的吞噬著他手裡的錢。很快，錢沒了，他也被人扣在了賭坊里。

「你可知道我是誰嗎？」十惡不赦的禿瓢對著那賭坊的老闆惡狠狠道。

老闆微微一笑，身後赫然站著的是那曾和禿瓢稱兄道弟的山大王。

老闆說，「叫官兵來吧，說是山上的土匪頭子落了網了。」

他那一刻才明白，原來自己入了伙的那一天就會是這樣的結局。他被人卸去了一隻手臂，關進了牢里，秋後問斬。

禿瓢不甘心，他縱橫張揚了半世，連神佛都不懼的人怎麼能就這麼喪生在牢里？

他費盡了一身氣力逃出了大牢，冒著連夜大雨躲進了城外的破廟裡。

廟宇破敗，但尚可擋雨。廟內空蕩盪的案上一尊佛也沒有供上，只有一豆青燈穩穩地站在燈座上，老和尚坐在蒲團上看著一身狼狽的禿瓢。

蒼老的聲音伴著翠玉佛珠在手上轉動的聲音響了起來，「施主，外頭雨大，廟破尚可擋雨，住一夜再走吧。」

禿瓢天生殺相，此刻一身臟污怎麼看都不是好人。他心疑那老和尚會偷偷報官，走近一看才發現那老和尚是個瞎子。

這才安心的縮在廟裡找了個幹凈地休息。這一夜，也不知是雨太大還是官兵還沒發覺他逃跑的事，他一覺睡醒仍是安然無恙。

看著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念經，手裡撥動著那串翠玉佛珠，禿瓢心裡有了又起了歹意。

反正是個瞎子，反正也認不得他。

禿瓢笑著，想也沒想就上前要將那老和打翻在地，伸手去奪那串佛珠。

卻不想剛走近，那老和尚已然張開了一雙結滿眼翳的雙眼，渾濁的眼珠直直的盯著那面目猙獰的強盜，「雨停了，施主是打算走了嗎？」

「……對。」禿瓢有些不知所措，手裡忽然一沉卻見那老和尚將手裡的翠玉佛珠放在了他的手裡。

「城外三十里有個村莊。鄉民淳樸，若是施主改過自新便可一生無虞。」說罷，念了聲阿彌陀佛。

禿瓢愣在原地，手裡的佛珠似乎有了千斤的重量，壓得他無法喘息無法說話。老和尚那雙瞎眼就像是一根針一樣扎在他心裡。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次嚇得落荒而逃，拿著那串佛珠就逃出了寺廟。

他跑的很急，手裡的佛珠被他甩的一搖一搖的，就連什麼時候線斷了，佛珠滾落了一地都沒有察覺。

等他跑到了深山裡，手裡只剩下了一截細線。嘴裡罵了一聲，他又不得不原路返回找佛珠。

林深夜黑，禿瓢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掉了的佛珠。就像是長了腳，一顆也不願意被禿瓢找著。

禿瓢一路找一路走，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破廟前。

天上又開始落雨，禿瓢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咒罵了一聲，只好又硬著頭皮走回破廟了。

可是他剛走進破廟，心裡就一陣發緊。

夜涼風寒，廟裡寂靜無聲，沒有半個人。一豆青燈不住地飄搖，但依稀可以照清案上那一尊刻工粗糙的石佛。

佛雙目緊閉，嘴角微揚。慈悲而無目，無目而有心，手裡握著一串石佛珠。

禿瓢倏忽跪下，蒲團上積得厚灰不住地在空中盤旋。

隨後，落地成佛。

（五）

「天都黑了……」乞丐嘀咕著把身子縮在衣袍里。望著破瓦之外的天，黑黢黢的一片沒有星子更沒有月。

涼風從窗外而來，吹得火堆照著的三人影子一晃一晃的。

滴答。

也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一聲，落在了火堆里。火焰像是心臟撲通地跳了一下。

滴答、滴答。

火焰撲通撲通跳了兩下。

「下雨了。」和尚開口，用平靜的語氣陳述著今天看不見月光的事實。說完也不知是何情感，心裡諸多言語化成了一聲阿彌陀佛。

三人懊惱地低下了頭各懷心事。

廟內一時靜悄悄的，四下無聲之際只聽得柴火與雨水拍打在瓦楞上的聲音。

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極了人的腳步，讓三人心下一驚。

小姐不安的瞥了一眼緊閉的木門，和尚僅剩的那隻手也攥起了拳頭。

小姐說道，「或許是雨聲，我出去看看。」

可是剛站起身，乞丐就抓住了她的手。

小姐低頭，火光下她看到了乞丐一雙深邃眼眸，熟悉到陌生的眼神讓她心口一震。

「姑娘，我去看吧。你不是……急著回家嗎？」乞丐聲線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不帶怯懦，帶著一份不屬於他的張揚。言罷，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布袋。

沉甸甸的，裝滿了銅錢，上頭還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碧玉扇墜。

那是一天一個，一天一個塞滿的。

乞丐把布袋塞到小姐手裡，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前。

和尚念了句佛號，伸手推開了木門。

門開了，乞丐走到了外頭。雨滑如絲，沖凈了他那結滿腌臢的臉。

小姐張了張嘴，滿心的話想要說出口，幾步想要跟上。可是廟門已關，徒留她一人對著地上的火堆發獃。

她緊攥手裡的布袋，聽著外面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珠玉落盤響徹一片後，隨著風聲漸漸遠去。

她這才哆哆嗦嗦的打開門。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天空中濃雲消散，一輪圓月當空。十五滿月的銀輝般從夜空中傾瀉而下，沾濕了小姐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