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三月，剛從蘇杭賞雪回來幾個月的楚裳又一時興起要去揚州看百花節，南凰對此興緻缺缺，只想著怎麼練習左手劍。

前些時日何瑞來了一趟，交給南凰一本左手劍譜，是一次出任務從獵物家裡搜出來的，他想著楚裳一直介懷當年為了給南凰解毒不得不廢了他武功的事便送了過來。

至此南凰便沉迷練武，連楚裳都不怎麼愛搭理了，以至於他只能裝乖賣痴纏了南凰好幾日才終於踏上前往揚州的渡船。

此時正是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時候，此間湖廣山高滿間繁花開放，他們行舟上路，一路迎風賞花，垂釣品酒真是世間美事。

春風送暖，垂柳拂堤，正是好睡的時候，湖中有一船舫順流而下，清風襲來吹動船舫垂簾一角，露出裡面軟榻上的一側黑色身影。

嘩啦——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撩動斜放在船舫甲板的竹竿，只聽水中一聲響動，一條肥碩的錦鯉就被釣了上來，飛快甩動著尾巴，將水珠撒到了甲板上。

楚裳皺眉，隨即一掌拍暈錦鯉將其擺放在了甲板上的小幾上，一邊托盤裡還有做魚膾的特製小刀，隨後抽過一旁束髮用的髮帶當做襻膊將寬袖攏起，隨後就開始剔除魚鱗製作魚膾了。

片片細嫩的魚肉很快就被整齊地擺放在瓷蝶上，再淋上醬汁就顯得更加美味了。

「凰兒，嘗嘗這魚膾，新鮮的比我們在望江樓的還要鮮甜一……」

垂簾撩起，楚裳的聲音驟然停止，因為他發現原本在船艙內看書的人此刻正在軟榻上安睡。

輕步靠近，隨手將裝著魚膾的托盤輕輕放到了艙內的茶案上，放輕了腳步走到軟榻前，想到叫醒睡著的人。

只是他才靠近就看到南凰一副毫無防備的香甜睡臉，知道是昨夜累著他了，心中一時發軟便不忍心去叫醒他。

輕輕在軟榻邊席地而坐，抬眸專註地盯著熟睡的南凰，楚裳勾唇淺笑，腦海里不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南凰的時候。

不是作為小裳，而是自己還是冥殤的時候曾在千鯉池見過他。

還記得那已經是六年前的夏日了。

「喵～喵……」

細小的貓叫聲打擾了正在亭中閉目養神的楚裳，睜開眼還沒起身呢就又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

「小東西過來，吃飯了。」

淡淡的並不帶什麼情緒的聲音，很陌生，楚裳心中奇怪，怎麼會有人來這裡？

千鯉池是無衣樓的一處美地，有寬廣的湖泊和眾多錦鯉，夏日在亭中臨風賞荷也不失為一份美好，只是樓里多是殺手並沒有太多閒情逸緻，所以平日里沒什麼人過來。

雖說楚裳平日里不怎麼住在無衣樓，但是千鯉池作為樓主休息的地方其他人也是不怎麼敢靠近的。

不過他並沒有下令不得樓中人靠近，現在有其他人過來好像也沒什麼不行的。

「喵～喵喵～」

接著又是一陣歡快的奶貓聲傳來，楚裳躺在軟榻上就那麼聽著不遠處的動靜。

發出叫聲的是一隻毛色純白尾巴尖尖有一撮黑的小奶貓，在聽到南凰的呼喚聲後高興地從草叢裡鑽了出來，一顛兒一顛兒地朝他的方向跑了過去，還很興奮地喵喵叫著。

南凰放下手裡的吃食，抬手擼了小奶貓的背脊一把，順滑柔軟皮毛的觸感和暖暖的體溫從手心傳來，讓只是送吃的過來的南凰心裡一軟。

「樓中除了馬匹鮮少有其他活物，也不知曉你是從哪處爬進來的，看著才一兩個月大，是與家人失散了嗎？」

小奶貓聽不懂南凰的詢問，只是昂起小腦袋歡快地蹭著他的手指，任由南凰捏了捏它的小耳朵。

「快吃吧。」

南凰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把碗向前推了推。

小奶貓動動鼻子像是聞到了吃食的味道，金燦燦的獸瞳眯起來，立刻屁顛顛兒地往小碗的地方跑了過去，一點點加了魚湯的米糊糊，已經讓小奶貓歡快得只顧埋頭吃了起來。

南凰看它吃得急就想起前幾天剛發現這小東西的時候，它滿身的泥土草屑，後腿還被石子割傷了，倒在草叢裡有氣無力地喵喵叫，如果不是自己來這裡餵魚正聽到了，此刻它怕是已經餓死。

一直到小奶貓吃完了，舉起爪子舔了舔有蹭到了南凰腳邊，貪戀地叫著，像是在撒嬌。

「明日我就要出去執行任務不能來喂你，得後日才能回來，你好好地多躲在這裡不要被主管發現了，如果可以你還是趁早跑出去吧，這裡的人可都沒什麼人情味，出去了可能還可以活得久一些。」

少年話裡帶著一絲嘲諷令聽著的楚裳微微挑眉，這是在影射無衣樓里沒好人？不過以無衣樓所做的營生而言確實讓人說不出什麼好來，這少年身在無衣樓竟還敢說出這些話來，就不怕隔牆有耳麼？

又聽了一會兒小貓和少年的玩鬧，直到少年的氣息完全遠去楚裳才從亭中走出來，走到小貓所在的草叢瞧了瞧，那小貓正窩在草叢裡睡得香甜，心裡卻對這個無意遇到的有趣少年留下了印象。

只是後來他去過幾次千鯉池也沒再見過那少年，至於那隻小野貓也不在了。

直到那日……

「唰——唰唰——」

一陣連貫的破空聲從千鯉池不遠處的空地上載來。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千鯉池邊的空地上揮舞著長劍，涼風吹過，竹林葉子拍打發出沙沙聲，伴隨著凌厲的劍氣形成一陣獨特的聲響。

此時從京城回來的楚裳難得有閑情往千鯉池消遣，可還不等他走近就感知到了其他人的氣息，腳步微頓，隨後收斂了氣息往發出聲響的地方走了過去。

「唰唰唰——」

只見一黑衣少年手持長劍，身影如同雛燕般輕盈迴轉如風，矯若游龍，一頭墨發隨風飄動，一張黑鐵面具覆蓋在臉上，為身手靈動的少年增加了不少冷煞之氣。

楚裳瞧著不遠處練劍的黑衣少年心中一動，難道這位少年就是之前在這喂貓的人？

「唰唰——」

少年凌空翻轉，手中劍光閃動揚起一陣塵土，陣陣劈空的聲響可見劍法威力十足。

楚裳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年的劍法，覺得他劍法還不錯，只是火候未到，有一些招式間還是會有小小的破綻，若再多加勤練，再過五六年或可與那聞名江湖的劍絕一較高下。

下一刻只見林邊少年手腕快速轉動劍柄，劍氣外放，銀色的劍光在空中畫成一弧，把地上的花瓣也捲起來，環繞在少年周身，仿如一副潑墨畫卷中多了一抹亮色十分好看。

最後一招收勢少年旋身收劍，還沒站定他臉上的面具就突然鬆動掉了下來。

紛紛揚揚的花瓣緩緩落下，一頭潑墨的髮絲隨風回落到腰側，露出一張清麗的面容。

常年在面具下的肌膚白皙，濃墨的雙眉長峰輕揚入鬢，一雙烏黑淡漠的雙眸視線微垂，長睫繾綣，挺秀的鼻尖有了幾點汗珠，順著鼻尖落下，滴在了微紅的唇瓣上潤濕一片，看得讓人心頭髮癢，讓躲在暗處一直悠哉悠哉瞧著的楚裳，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

少年彎腰，一頭青絲垂下擋住了好看的側臉，楚裳放輕了呼吸，直到少年重新戴好面具才回過神來，不由皺眉。

怎麼還給看呆了……

楚裳暗惱自己居然因為少年的樣貌而走神，等他再次抬頭時少年已經不見了蹤跡，他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卻總覺得自己有些不高興了。

之後楚裳去千鯉池也沒能再見到那位少年，只是每次回到無衣樓時他總會不自覺地往千鯉池繞一繞，喂一喂湖裡的紅魚，再看一看四周是不是有什麼人，等到時間一長竟也成了習慣，待在千鯉池的時間也變長了。

直到後來他因為修習《天心訣》出了差錯走火入魔，變成了痴傻之人才又遇到了那個帶著黑鐵面具的人……

船身忽然一個晃動令陷入回憶中的楚裳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南凰安靜的睡顏才覺得恍然。

他生性不愛拘束，即便答應師父繼承了無衣樓卻也時常往外跑，總想著看遍世間美景，逍遙江湖，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過來。

原來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經見過了這世間最美的風景了。

「唔……」

一聲輕吟，軟榻上的南凰緩緩睜開雙眸，剛剛睡醒還不帶什麼情緒的迷濛眼眸，看上去顯得有些淡漠，直到感覺身邊有什麼人才清醒地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楚裳，之後才緩和了神情。

「怎麼坐在這？」

楚裳見他醒了，立刻伸手拉住南凰的手臂讓他坐起身，隨後將他拉到了懷裡，緊緊抱住。

「怎麼了？」

南凰未愣，不明白楚裳為何突然被抱住自己，微微抬手推了推他，想要問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楚裳順從地鬆了松攬在腰間的手，隨後推開些許和疑惑的南凰面對面。

一雙深眸滿含深情地對著南凰，薄唇輕揚，「凰兒，我們養一隻貓好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請求，南凰雖然不解其意，但是看到楚裳深邃如水的雙眸就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好啊，村裡人家有不少，到時我們帶著糖和小魚幹一同去挑一挑，看中了就下聘。」

南凰和村上人接觸的多，所以對一些聘貓的規矩還是懂一些的。

「要白色的，尾巴還要帶一點點的黑……」

楚裳笑容漸大，離著南凰也越來越近。

南凰還在想哪裡有這樣的小貓兒時就覺得眼前一黑，還不等他開口，他的嘴就被堵住了。

「唔。」

身體後仰，背部被托著又重新落到了軟榻上，灼人的氣息靠近，然後逐漸沉重……

嘩啦——

隨著船舫遊動的魚兒一甩長尾，在湖中盪起一陣漣漪，船身微微晃動，船艙外的垂簾掩住了裡面若有似無的喘息聲。

此時一陣微風襲來，輕輕吹起垂簾的一角，船艙里的軟榻上垂下一頭烏黑濃密的髮絲，隨後一隻帶著可怖疤痕的手伸了出來，無力地搭在了軟榻邊，沒有疤痕的地方還有些可疑的紅紫痕跡，但是很快的又有一雙潔白無瑕的有力右手與之前的手臂相疊。

而在軟榻的一角，黑白相疊的衣衫還堆在那裡，早就被主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