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徹底從皮膚上消失之後，齊山河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有些不敢看鏡子里的臉。

他曾以為會永遠握在手中的光也消失了。

他的世界正在被大片撲過來的黑暗淹沒，腳下突然變得虛空，他在往下墜。他胡亂地掙扎，像是掉進了深海。不，不深海還要恐怖，他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沒有，黑暗就要吞噬他了……

「山河！醒醒，寶貝，醒過來……」

齊山河睜開眼，卻沒有徹底醒來，望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束光獃滯了一會兒，才慢慢將自己從置身黑暗的恐懼里抽離出來。

「幾點了？」

周燃一直凝滯在他臉上的目光讓他有些不自在，他現在腦子轉得很慢，總覺得渾身上下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只好僵硬地隨便找個話題，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六點了寶貝，」周燃的聲音很輕：「餓了嗎？」

齊山河想搖頭，卻感覺到周燃將手放在了他的臉上，指腹輕輕從他眼睛下方劃過。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滿臉都是眼淚。

沒來得及思考自己應該作何反應，他已經被周燃從被窩裡撈出來，狠狠擁進了懷裡。

「對不起，小貓咪，對不起……」周燃將頭埋在齊山河耳側，一直低聲重複著。

齊山河漸漸恢復清醒，他意識到自己這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嚇到周燃了。他將手臂環到周燃背後，輕輕拍了拍周燃的背，安慰道：「沒事了啊，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以後不許再說了。」

周燃將頭抬起來，深深地看著齊山河的眼睛。兩人的臉挨得很近，幾乎就要貼到一起，呼吸交纏。

「之之，」周燃一開口，突然哽咽了一下，眼眶變得很紅：「我後悔了，我覺得後悔了。」

齊山河怔了一下，酸楚像落入清水中的一滴墨，以一種緩慢卻又無法阻擋的姿態漫延開，逐漸浸潤整片透明的空間。

他還清楚地記得問過周燃的問題。

如果重來一次，你會後悔嗎？

那時，他希望周燃哪怕是騙他哄他，也能給他肯定的答案。但那時周燃卻固執地向他坦然自己沒有答案。可如今，終於看見眼前的人紅著眼說了後悔，他卻沒能像自己預想中那樣獲得安慰。

他只覺得心疼。

「你怎麼……」

齊山河頓了一下，沒把後半句問出口，他忽然覺得其實過往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在一起，而自己依然愛他。

但周燃還是痛苦地擰緊了眉頭，回答了他沒問完的話：「山河，你知道嗎，你睡著的時候，一直捂著臉，拚命喊著救我……」

齊山河的手輕輕顫了一下，其實醒來之後，他已經不太記得到底夢見了些什麼。

「我只是……」齊山河想了想，有些不知如何措辭：「只是……有些不大習慣自己洗掉紋身的樣子。」

周燃將手從齊山河後背移到脖頸，小心地避開做了雷射手術的小塊皮膚，以一種十分虔誠的姿勢，輕輕捧起了他的下巴。

「山河，」周燃的聲音有些發顫：「讓你洗掉紋身，不是為了抹去什麼，我只是擔心你在醫院整天捂著會難受。是我不好，我沒有想過它對你的意義，不，其實我想過，但是我太自負了，我沒去好好理解你的心情。一直以來，我總是在犯同一個錯誤。而你總是遷就我，總是在為我的錯誤受傷……」

周燃放在齊山河耳邊的手指動了動，像是隔著薄薄一層空氣在細細摩挲著那塊還有些發紅的皮膚。

「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彌補過去的傷害，也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讓你有安全感。我知道做錯了事的人，不管怎麼承諾聽上去都不可信。但是……」

話到此處，後半句忽然說不出來。

但是什麼？

他想說但是我會用行動去證明，然而很快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新的，沒用的承諾。

他有些氣惱，自己怎麼連道歉的時候還在持續著同樣的錯誤。

胸腔像是被塞了個氣球，越來越鼓脹，撐得他喘不上氣來。

齊山河在看著他，並不是在看一個犯了錯的人的怨憤目光，眼神安靜而柔軟，彷彿在輕聲強調著，他要的從來不是道歉。

「我愛你，」那一刻，周燃好像突然讀懂了齊山河的目光，胸口飽漲的情緒找到了出口，他用力地抱緊齊山河，更加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我愛你，之之。我覺得愧疚，我總是做錯事，我心疼得不得了……但我愛你，我一直一直都很愛你。」

「我也……愛你。」

齊山河輕聲回應。

卧室的窗簾很厚重，攔下了大部分光，只有一小束帶著橙黃的暖意，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輕輕落到房內相擁的身影上。

隔著眼睛裡薄薄的濕意，那束光柔和得幾乎要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樣暈開，讓人想到深夜亮在角落的小夜燈。

他們的世界仍舊籠罩著沉重的暗，可他們都差點忘了，光從未消失。

他們還愛著，就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