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齊山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聽懂了曹振的那番話。那天晚上他照例失眠，躺在床上反反覆復想了很久，好像想通了很多東西，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出來。

但變化還是有的，第二天醒來時，他忽然少有地覺得精神不錯，甚至翻了翻日曆，開始給自己準備開學的行禮。中途李月芳給他發過一次信息，問他準備好了沒有，要不要她回來幫忙，齊山河拒絕了，說自己可以弄好。齊建民則在轉了學費和生活費之後，在一個他出門買行李箱的下午，將銀行卡拿過來放到了客廳的餐桌上。

臨行前，他又去見了曹振一次。

這一次白銘也在，依舊是一副凍得結實的冰塊臉，但熟悉之後，齊山河已經不會像一開始那樣覺得有距離感了。

兩人騎了一輛顏色誇張的摩托，不知道又取了個什麼神奇的名兒。曹振去停車，白銘走過來將一個紅包塞進齊山河懷裡，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也是柔和的：「我跟振兒的一點心意，不多，你拿著開學吃頓好的。」

齊山河沒推拒，道了謝之後收下了。

曹振停完車走過來，笑著摸了齊山河剃得只剩一小截兒的頭髮茬一把：「喲，小禿瓢還挺酷！」

齊山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他現在也還有點不習慣這個髮型，每次看著鏡子的時候都覺得很陌生，但也很新奇，不是很糟糕。

坐動車走的時候，曹振和白銘也堅持去車站送了。他們在進站口前道別，臉上都是帶著笑的。

似乎就像人們經常用的那句話一樣，一切都在變好。

或者說，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在變好。

齊山河沒想過，一直以來習慣了被人群忽略的自己，進入大學之後，會突然變成大家喜歡的類型。他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他依然不喜歡人群，害怕和人交流，尤其是臉頰上的疤，會讓他在跟人面對面的時候，下意識微微偏過一點頭。

但也還是有變化的，至少，他在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孤僻。

他後來又想過很多遍曹振跟他說過的話，他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做錯。後來，他回憶起那次班級文化節的時候，周燃努力將他推向同學，讓他融入集體時的樣子。其實他一開始是抗拒的，就算到後來進展順利，他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開心。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走入了歧途，希望自己的世界只剩一個人就好，任何闖入的人都會帶給他侵犯感。

但他忽然意識到，或許那個時候，自己病態的依賴就已經開始令周燃感到不舒服，所以才會被委婉地推開一些。可他不但沒有鬆開自己握得過緊的手，反而像毒蛇一樣更加用力地纏了上去。

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一身冷汗。

如今再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真的很可怕。

那一刻，他突然開始害怕自己維持了多年的安靜世界，他想，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心裡面太空了，所以才會拚命糾纏一個人不放。

所以，當再一次被同學邀請加入某個看上去十分活躍的社團時，他沒有拒絕。往後大部分熱鬧的活動，他也都不再拒絕。

他仍舊不習慣置身人群，沒法主動融入，甚至一開始呆久了，胃裡都會隱隱覺得噁心。但沒有關係，只要有人來，他就溫和耐心的回應，就算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想要逃離，表面也仍舊維持著隨和開朗的模樣。

他認識越來越多的人，他像一個絕對公正的城主，不管是誰來敲城門，他都開門迎接，然後分給他一份與別人同樣多的土地，誰都能佔一份，但誰都不能多佔一分。所以，他的城越來越熱鬧的時候，他依舊獨自站在高高的牆上，沒有一個人能同他並肩。

也有許多人試圖往上爬，想要離他近一些。

大二的時候，有個笑起來很靦腆的男孩，在一次義工活動結束時，偷偷將齊山河拉到角落，紅著臉表了白。齊山河震驚之餘更多地是疑惑，他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性向。更讓他不解的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對這種類型的男孩有任何的吸引力。儘管覺得不妥，他還是問出口了。

男孩只是看起來讓人覺得有保護欲，其實內心大概很堅強，被拒絕了也沒表現出太大的低落，也不覺得齊山河的問題無理，反而有些天真地彎起眼睛笑：「齊哥，我就是想把自己的心情表達給你，沒有非要得到回應，我現在就已經很開心了，你不用覺得有負擔。嗯……怎麼知道你性向的事，其實我也不確定，就是一種感覺吧，而且，我覺得如果是齊哥你的話，就算弄錯了，你也不會生氣吧。」

被叫哥的感覺讓齊山河有些陌生，但隱隱又從胸口湧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臉上的表情還是顯得十分疑惑，又問：「為什麼會覺得我不會生氣，我……在大家眼裡是什麼樣的？」

「溫柔，可靠，很耐心，又會照顧人……就是，讓人覺得很想依賴的成熟感。」男孩突然顯得有點激動，一下子蹦出一大堆形容詞，臉頰紅撲撲的看著齊山河，想了想，聲音低了一些：「不過，我現在發現，其實齊哥你看起來隨和，其實很難跟人真正親近起來。」

齊山河轉過頭看了男孩一眼，男孩立刻提升聲音補充道：「我沒有說這樣不好的意思哈！我覺得這樣才酷咧，嘻嘻~」

男孩有些傻氣的笑聲讓齊山河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在道別前認真地跟男孩說了聲抱歉，男孩忙擺手說沒事，離開的時候看著也沒有消沉的感覺。

那天齊山河一個人在那兒站了很久，他看著遠處一棵葉子已經開始變黃的樹，心裡那股說不清的感覺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一種熟悉感，當男孩嘴裡不停蹦出那串形容詞時，他覺得有些彆扭的同時，不斷從身體深處漫開的熟悉感。

彆扭是因為這些詞用在自己身上實在太過好笑，而熟悉感，來自記憶里更符合這些詞的另一個人。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突然覺得渾身輕鬆了起來。他痛苦地摸索了這麼久，終於找到了阻止自己過度依賴一個人的方法。

他努力把自己也活成了那個人。

這是個老套的辦法，可笑，可悲，痛苦，卻有效。

不久之後，他的臉上多了一枚小太陽。

他感覺自己漆黑了許久的世界，突然亮起了一束光，一束永遠也不會熄滅，不會離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