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齊山河沒有點頭，周燃以為他是拒絕了。後來冷靜下來再回想，也覺得自己突然那樣說欠妥。很多時候，他能從一些日常細小的場景中感受到，其實齊山河仍舊是沒有安全感的。分離那幾年的創傷，還需要很久的溫暖去治癒，是急不得的。

不過，令他驚訝的是，沒過多久，齊山河突然主動讓他幫忙找個合適的美容醫院，約時間去清洗紋身。儘管有些疑惑，但周燃心裡還是高興的，立刻託人幫忙約信得過的皮膚科醫生。

齊山河臉上的紋身顏色不算很深，而且比較小，不算難處理。前後一共去了三次，基本就已經看不出顏色了，但完全消失也是不可能的，原本覆著太陽紋的那一小塊皮膚比周圍的顏色稍深一些。

「還疼嗎？」

最後一次結束後，周燃撐著胳膊趴在齊山河耳邊輕輕問。

齊山河從美容醫院回來之後困得很，說要睡個午覺，結果周燃也非跟著一塊躺上來。

「還好，沒什麼感覺了，我真地要睡著了。」

齊山河半眯著眼睛，有些無奈地把周燃往旁邊推了推。周燃看他實在太困，便不再吵他，挨著他也躺下來。

陷入沉睡前，齊山河恍惚中又想起他問周燃，洗紋身是什麼感覺。他用昏睡前有些混沌的大腦回憶了一下躺在美容院時的心情。

大概是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從靈魂中被抽離的感覺吧。

他還沒去細想突然躥入腦海的一句話，就迷迷糊糊陷入了夢境。

當夢境的一開頭就出現那盞曾經總在夢中出現的忽明忽暗的路燈時，他就明白被抽離的是什麼了。

剛分手的那段日子，齊山河像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生活去證明一件事——周燃就是他全部的光，沒有人可以在完全黑暗的世界裡活下去。

儘管志願的事情解決了，家裡和平的表象卻已經徹底破裂。客廳，父母的卧房……家裡的每個角落都充斥著父母的爭執和謾罵，大部分時間從一件小事而起，然後是不停的翻舊賬，相互推卸責任，最後往往將一切戰火都引至同一個方向——齊山河喜歡男人，到底應該怪誰。

後來，齊建民幹脆徹底搬回教師宿舍，李月芳也一氣之下回娘家住去了。說來可笑，一家三口，竟然住了三個地方。他們甚至誰也沒想起來在走之前去問齊山河一句，以至於某個中午，齊山河昏昏沉沉醒來，還震驚今天竟然沒人大聲吵鬧時，卧室外面的家已經空空蕩盪了。

就在不久前，齊山河還沒有聯考的時候，他們連一頓夜宵都要精心準備，唯恐有一點沒有照顧妥當。然而，從得知他喜歡男生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成為這個家裡最髒的東西了。

不過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他感覺一直藏在自己身體深處的叛逆像怪獸一樣蘇醒，輕而易舉就打碎了他經營多年的偽裝。

那個漫長的夏天，與其說他過得很頹喪，不如說他異常的放縱。他往自己的肚子里塞了許多以前不被允許攝入的垃圾食品，有時候深夜還在樓下漫無目的的閑逛，而白天用來沉睡。

他買各種酒，全部打開嘗一遍，覺得每一種都很難喝。他沒有要買醉的意思，他只是覺得好奇，但試過之後陷入巨大的失落。

他還學會了抽煙。

其實煙的氣味並不讓他覺得好受，他只是沉迷於用煙霧把自己籠罩起來的感覺，好像那樣就能墜入虛幻，和這個冷酷堅硬的世界分離開。

他的身體很快變得糟糕，並且，在往胃裡灌了許多酒的第二天，他發現自己左臉靠近下顎線的地方紅了一片，並且零散起了幾顆紅疹。

他對此再熟悉不過了，他的桌子里甚至還有小半管之前留下的藥膏。

熟悉的痛癢感漫開的時候，他想過去拿藥膏，揭開瓶蓋卻突然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喝住他，要他先去洗手再碰臉。他在書桌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時記憶給他的幻覺。

他突然十分煩躁，覺得麻煩透了，既沒去洗手，也沒用那所剩無幾的藥膏，而是粗暴地用許久沒有修剪的指甲，狠狠地撓了那惹他心煩的地方。

皮膚劃破的痛感壓過了難以忍耐的癢，甚至漫開一小股異樣的快.感，他嘗到了甜頭，以後每一次都用這個辦法去應付，並且下手越來越重。

或許那一小塊皮膚在無數次被劃破又癒合中終於明白，這一次，沒有誰會再去精心照料它，反抗只會迎來更加粗暴的疼痛，就這麼折騰了近一個月，那些紅疹竟然慢慢自己就消下去了。倒是被齊山河自己抓破的傷痕，有一小片留在了臉上，變成了陳年舊傷的暗淡色澤。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在一個偏僻的小公園裡，靠著一架斷了一根繩的鞦韆抽煙時遇到了曹振。倒也不是十分偶然，因為這個公園離周燃之前常去練習的鋪子很近。

他的頭髮很久沒剪過，熟練吞吐的姿態和從前乖巧的模樣大相徑庭，他能明顯感覺到曹振看過來時，眼底先是懷疑而後劇烈的震驚。

曹振請他吃了烤肉，就在他們玩大冒險那一次去的那家店。

齊山河原本以為曹振會問他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或者是試圖安慰他，開導他，讓他看開一點。然而，曹振就好像真的只是單純請他吃一頓飯而已，全程都只有烤盤上油脂飛濺的滋滋聲。

齊山河很久沒吃這麼飽了，這是他近來吃得最像樣的一頓。

眼看著盤子里的生牛肉只剩最後幾塊，倒是齊山河先按捺不住，有些疑惑地問：「振哥，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小燃上個月末出發的，現在已經安頓下來了。」曹振大口嚼著烤好的肥牛卷，神情自然，就像只是平常的飯桌閑聊：「剛開始都有點難適應，不過他說可以學到的東西確實很多。」

齊山河拿著筷子的手有點顫抖，他震驚地看了曹振一眼，又飛快地撇開視線，有些賭氣地說：「我不想知道。」

「嗯。」

他口是心非地說不想知道，曹振便真的不再繼續說，他心口堵得越來越厲害，想摔筷子離開，又知道自己不能這樣無理取鬧，憋得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他聽見曹振輕輕嘆了口氣。

「小齊啊，」曹振的語氣比剛才軟了許多：「你看，不管你多麼難受，覺得有多過不下去，除了你之外的世界還是會繼續維持著本該有的樣子。你當然可以把自己封閉起來，也可以一直停留在原地，但除了你自己，沒有什麼是會為此也跟著停滯的。同樣的，能讓你繼續往前的，也只有你自己。」

齊山河偏著頭不說話。

曹振放下了筷子，看向齊山河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賭氣的小孩：「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歡他，所以願意拋下一切，只想跟著他，可一個人的未來實在太過沉重，沒有誰能堅定地扛起來。有時候，過度地依賴和退讓，其實也是一種壓力，尤其是在兩個相愛的人之間。說實話，小燃的做法我並不能完全贊同，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他也會害怕……」

直到最後，齊山河也沒對曹振的話有任何回應，只是，在曹振拿著菜單去前台結賬的時候，他飛快地用手臂抹去了掛在下巴上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