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一陣冰涼，一盆水被潑了下來。

陸九幽猛然睜開幹澀的眼皮，四肢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水鑽進手指的創口，一陣冷汗又冒了出來。

他跪在地上，臂腕被牽制著無法動彈，鎖鏈纏著胸前繞到後背，隔著衣衫能感覺到背後靠著牆。

隱約間，檀香四起，豆大的燭火搖曳生姿，但也足夠看得清眼前的布局。

這是一處裝潢還算不錯的屋子，但主人的品位不怎麼好，牆壁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刑具，和這房間的裝飾格格不入，若不是身處其中，斷然不會覺得是一座卧房。

身邊各站著一個人，手中拿著夾棍拶子，便是給他上刑的侍從。

天黑得深沉，暗處蟄伏著一頭狼。

厭子離架著腿，捏著一塊庇刀布擦著匕首，臉掩在陰影里，喉間滑動，低醇如簫：「醒了？」

陸九幽動了動手臂，拉動鐐銬叮噹，麻藥還沒過去，四肢有些不受控制的酥麻，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你是誰？為什麼把我綁在這裡？」

他並未看清是誰綁了他，然而他的心中堆積了一腔的憤怒，他太想知道是誰平白無故的使他遭受了無妄之災，以至於，一字一句里都是質問，彷彿被審問的並不是他。

一時間的反客為主倒教人有些出乎意料。

暗處沉吟片刻，那人終究是站了起來，從黑暗中走向他，薄紗似的的窗戶紙擋不住月光，給厭子離的側臉渡了一層白色朦朧的光，如琢如磨。

「是你？」

白天里肆意飛揚的少年和眼前這個人的臉重合在一起，這人對他有過恩情，不過一日，又要成了他記恨的人。

人間有一句話，叫做人生無常，可能便是如此境況輪迴。

厭子離擰著眉頭，臉上鋪上了一層霜，站在他的面前，居高臨下俾睨著他：「你是為哪一邊刺探軍情？」

刺探軍情？

原來是被誤會成了細作，陸九幽覺得有些好笑，興許今日出門忘記算黃曆了，平白的擔了無關的罪名。

仙魔之戰後，各族和平相處，來往交易，五洲之大，交雜著各個部族，縱然有仙盟坐鎮，但也有仙盟管不到的地方，也有掌控不了的事物，比如野心。

千年過去了，那些前塵里的恩情諾言自然就淡了下去，什麼功名，什麼牽絆，都比不過時代輪迴的私慾，各族盤踞爭奪的勢頭又起：五洲之外的部族為了更好地生息繁衍，五洲之內要追逐長生，哪塊仙山福地，哪塊靈泉寶塔，都是炙手可熱的心頭肉。

明面上都端著禮義廉恥，行事要處處盡善盡美，不好明面傷了和氣。但這並不妨礙各懷鬼胎的同時存在。

自然的，細作也就成了五洲之下這股洶湧暗潮里的推手。

「這位公子，你搞錯了吧...」

話還沒說完，臉頰一涼，冰涼的刀刃貼了上來。

厭子離俯下I身來，眼前的人未及弱冠，然而，同他在五洲見過綿軟姿態的世家子弟不一樣，這人微抬下巴，那一雙灰棕的眸子里滿是倔強，冷汗沿著羊脂玉般的皮膚沒入領口，身陷囹圄卻自有昭華。

儘管如此，他敏銳的眼睛還是捕捉到了極力掩飾的一絲慌亂。

「你殺了我的人。」

惡狼環伺一周獵物，刀子沿著臉龐滑下，抵在澎湃跳動的脖子。厭子離那一把刀是五洲里最好的刀匠營造的，挖了雲州仙林山最好的礦土鍛造的寶刀，價值千金，可削鐵如泥，稍微用I力，就是血濺當場。

「你是四大宗還是鮫人族的？」

眼前的人雙眸更加陰鷙冰冷，又凶又狠，似乎要將人看穿了。

「我不屬於你說的任何一撥......你搞錯了...」

陸九幽一陣惡寒，語氣有些微弱，一抹幾近透明的唇瓣中央只剩一點殷紅，四肢的痛覺已然蘇醒，大有翻江倒海的勢頭，周身有些發虛，丹田內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來。

脖子的尖銳退下，一條鏈子被挑到眼前。

「你潛入司妖監是為了什麼？」

厭子離目光如炬，審視著地上人的一舉一動。

「......受召入城，自然是為了晉陞仙門...」陸九幽在所有的理由之中，選擇了一個最為俗氣卻又最合適不過的。

厭子離一哂：「呵，司妖監召令天下布衣奇人匯聚赤水城，大都出身貧寒，按例為了昭示天下仙盟對待人才一視同仁的作風，都會事先掛名安置在滂江客棧，每人都有自己的棧牌和房間，入城後便可遞交信物交接入住，而你全身上下並無棧牌，也沒有交接的信物，單憑這一塊銅牌，實在難以讓我相信你的身份呀。」

手微抬，邊上的人就要將夾棍塞進他原本就已經血淋淋的雙手。

原本緊閉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狂風湧進，衝掉鬱悶沉寂的穢氣，孤燈驟滅。

白葉緩緩地走入，皺眉環視一周，抬起袖袍掩了鼻子，秀眉一皺：「好好的一個卧房，卻被糟蹋成這樣。」

兩側的人都停住了動作，厭子離側目轉身，因為被中斷了行刑，似乎是有些不悅：「你進來做什麼？」

白葉兀自上前，掃了一眼，猙獰的傷口讓她有些反胃：「這小公子長得倒還俊俏，可惜了，偏被你這不懂憐香惜玉的人糟蹋了。」

「......」

「朔州來了一位貴客，說是自家的少爺，被司妖監扣押了下來，這人財大氣粗，買了不少好手，帶著人馬就在客棧堂下，看樣子你需得見上一見。」白葉說道。

厭子離卻突然眸子一深：「怎麼回事，你的人不是說查無此人嗎，現在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來？」

白葉的探子遍布青州，自然的也滲透到仙盟管轄的內部，查探一個人的來歷是水到渠成的易事，雖臨時傳書，但借著羲和島的秘術，來往兩州效率極高，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靈媒攜書而至，不出意外，遞交的文書里果然清清楚楚地寫著：遍查朔州戶冊，查無此人。

白葉做了個「鬼知道」的表情，聳了聳肩。

客棧堂下，店小二腿腳奔忙，將一碟碟的美食佳餚奉上，又十分眼尖地將空杯續上酒水，笑得眼角都是皺紋：「客人，可還滿意？」

八仙桌上坐著兩位怪人，一位年少青蔥，卻似乎對於這桌上的菜餚絲毫沒有興趣，另一位中年人卻是個識得百味的，將店裡最貴最美味的都點了個遍，吃得悠然自得。

兩人出手闊綽，包了整個客堂，於是，所有的手頭都專註於這一桌，貴客的銀兩給得充足，自然得殷勤些。

那個吃的正歡的人吮了下手：「嗯，這醬肘子不錯，這八角的份量加得恰到好處，既除了膻味，又提了鮮，再來一碟。」

店小二點點頭，拿著花梨木托盤退下去準備去了。

「老羅頭，這人怎麼還沒下來呀？」

年輕的男子把玩著手中的碧玉摺扇，看著樓道各處。

老羅頭用筷子翻動砂鍋里的湯汁，夾起來一塊虎皮鳳爪，塞進嘴裡：「少年人怎麼如此的沉不住氣，嗯，這鳳爪不錯，你也來一塊？」

青年人搖搖頭：「我是修鍊術法之人，早已不食人間五穀，斷了俗念，自然不會對這口腹之慾言罷不能。」

「哈哈哈哈，可惜了。」

樓廊處一陣騷I動，陸九幽身上披著一件水藍綉羅衣，走了下來，厭子離壓著腰間的匕首，氣定神閑地走在前頭。

「喲，這不下來了嗎？」老羅頭笑著指了指面前的人。

厭子離皺著的眉頭舒然展開，如沐春風，但似乎是有些意外：「哦？是什麼風將先生您給吹到這裡來了？」

還沒等回答，青年人卻火燒火燎地走了過來，一把抓起陸九幽的手腕，十指皆草草纏繞著白色的紗布，隱約見血：「誰，誰對你用刑了，這鐐銬什麼意思？」

李雲升帶著火氣的眼睛自然落到了厭子離的身上，後者卻毫不在意。

「李雲升？」陸九幽抬眸，眼前有些恍惚，每呼吸一下，肺部都是撕裂的疼痛，五指被牽扯著些痛感，整個人如同飄忽的魂靈，步伐有些虛無。

李雲升怎會來得如此恰是時候？

陸九幽儘管有許多疑惑，但知道此刻斷然不是坦然交談的時候，然而不管怎樣，心中吊著的大石終於算是放了下去，於是順勢扶著李雲升的手臂站穩。

「解開吧，陸公子是我的朋友，多年不見，你這小子還是這麼魯莽行事。」老羅頭笑著說道。

厭子離用腳撂了一張凳子，金刀大馬地坐了下來，輕輕側了側頭，手起的須臾，陸九幽的鐐銬便化作虛無，十分地給面子，櫃檯前撥著算盤的小二馬上識趣地走過來填杯加筷。

陸九幽打量了一下那個看上去很是隨和的老羅頭，感嘆這李雲升真是人脈廣泛，居然認識能讓這囂張的小子也給情面的人。

厭子離抿了一口甘冽的酒水，打趣道：「先生一直避世不出，如今卻為了這小小的嫌犯欠弟子一個人情，這可不多見。」

老羅頭笑了笑，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半晌才道：「當年離開司妖監之後，我游離在外，人嘛，難免會遇到一些變故，有幸受過他師傅的恩惠，倒是欠了些恩情，如今聽聞這孩子被你這小子給誤抓了，便走上一走，嗯...這滂江客棧的酒菜還是一樣的口味，來，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