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須臾，陸九幽越發難受，臉色更加蒼白，垂著被汗濕的墨黑睫毛，呼吸之間有些吃力。李雲升看著他情況不好，有些擔憂：「你臉色似乎不大好，你還能走嗎？」

陸九幽點了點頭，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李雲升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也只是默默地攙扶著。陸九幽捂住嘴巴蹙著眉頭將快到喉嚨的腥甜壓制下去，強撐著一股勁頭對著老羅頭彎腰行李：「謝過前輩救命之恩。」

老羅頭笑了笑，十分客氣地客套地應了幾句。

厭子離的眼神飄過陸九幽慘白的嘴唇，若有所思，沒想到，這一舉動落入了李雲升的眼裡，卻成了鄙夷，說什麼也要厭子離道歉賠罪：「喂，我說就算是誤會，可你傷了人也是事實，他好端端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良民，我看你的打扮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世家子弟，怎麼也得賠個禮道個歉吧？」

面對李雲升大聲的責備，厭子離似乎壓抑著怒氣，語氣有些冷冰冰：「老子從不道歉。」

「你……」李雲升被氣的不輕，連語氣都變了調。

「師兄……我們走吧。」陸九幽感覺到頭昏腦脹，嘆了口氣，輕輕拉了拉李雲升的胳膊，這才讓李雲升妥協。

一出客棧，李雲升就將他背著，御了劍，一邊給他揚起法陣護法，眼看著沒了外人，便開始了嘮叨：「你看你，今日是初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的事，一旦隱疾發作，靈力幹枯，沒有人給你護法，就算是一個人間的小孩，也可以隨便要了你的命，要不是我來得及時，斷然被那個凶神惡煞的臭小子給抽筋扒皮了不可。」

陸九幽無可否置，他是個對時間沒什麼概念的妖，平日里宿在大荒閑散慣了，沒有諸多的危險，天蓋下來就是被，躺在地上就是床，他除了閉關就是睡懶覺，因此，無論初一十五，什麼隱疾大病都在他的夢鄉里就這麼過去了，醒來不過就是吐幾口污血的事情，師娘的大補湯藥很快就會補回去了。

一來二去，自己倒是忘記了有這麼一回事，倒是可惜等了一晚上的蝙蝠精怪，被厭子離出來攪和了，那精怪沒抓著。

陸九幽側著耳朵貼著他的後背，像小時候那樣子聽著他腹腔里的迴音，露出虎牙：「你這麼一說，讓我想起來師傅請的那位高人，他說我命中會遇到一個魔煞星，要將我抽筋扒皮，我說過遇到就告訴你們，你說你會幫我連夜把人丟進東海泡水，這不……我遇到了。」

李雲升冷哼一聲：「是了，你還沒有傷到人家分毫，卻被人家吊著打了一宿，這牌子還是師兄我給你的，這會兒我得先自個兒跳進東海泡一泡唄……」

陸九幽閉著眼睛笑了笑，腦海里卻想起來許多的前塵往事。

李雲升比陸九幽大了兩歲，但是打小就是個讓師傅師娘費心的人，大荒里有隻愛打橫著走的螃蟹，李雲升就去給人家搬來一塊石頭，擋住了路，再長大些，又愛哭，卻十分愛欺負他這個師弟，哼哼唧唧地搶他的玩具，一看他眼神不對，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嘴巴一橫就掉金豆，陸九幽就吃癟，完了李雲升又像個沒事人一樣，依舊和他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陸九幽雖然是師弟，但是卻早些明白事理，都讓著他，可憐他小小年紀，在師兄和師弟的兩個身份之間徘徊，師娘覺得陸九幽可憐，便跟李雲升一路叨叨尊老愛幼的大道理，李雲升自然也是聽不進去的。

一眨眼，師娘過世好些年頭了，當年那個不講理的少年也換了模樣，個頭拔高得飛快。他卻還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李雲升就硬生生地高出他一個頭來，似乎是年少時吃的癟到了頭，李雲升便拍著胸脯往後要罩著他這個師弟，這下子，陸九幽覺得他倒也有了師兄的做派。

只是沒想到這風水也有輪流轉的時候，這小子卻接手了師娘的那些至理名言，叨叨起他來了。

法陣的靈力籠罩著周身，讓陸九幽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筋骨都舒展開了一樣，不知不覺地眼皮越來越重，因為風太大，也聽不清後面嘮叨了些什麼，耳邊都是肅肅的風聲，再次醒來，卻是第二天了。

一片桃花瓣自床榻邊上突地飛出，打在支撐著窗欞的棍子上，驚飛幾隻圓滾滾吱吱喳喳的鳥兒。

陸九幽爬了起來，伸了伸懶腰，入目是一片亮堂的景象，這卧房是師傅修建的寢殿仙居殿，殿外種著一片荷花，又因為大荒常年罩著霧氣，好像是天上的瑤池，所以得了這個名字。

也許是因為無聊，師傅在大荒霧氣最為濃重的地方都修繕了許多亭台樓閣，隱藏在霧氣里，又給他們都取了名字，比如師傅金碧輝煌的煉丹房叫做金華殿，書房叫做紫雲閣，師娘的寢殿叫做藏嬌殿，李雲升的寢殿叫做碧水殿，可惜白瞎了師傅一番功夫，他更加喜歡大荒里的泥潭。

諸如此類，就連那個藏著許多書籍的山洞也有名字，叫做黃金閣，顧名思義，也即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意思。

大荒難得陽光明媚，他心情大好，昨夜受的委屈也消失無蹤，他伸出罩在袖子下的手檢查一番，卻發現十指已經光滑如初，絲毫看不出來受過傷的痕跡，鼻頭間縈繞著銅錢草的味道，這是專門用來治療跌打傷口的草藥，配合著術法，便可以生肌，想來應該是李雲升給他治好了。

床邊還放著一個小碗，盛著一些粥，他沒有辟穀的習慣，最貪戀的就是人間的美食，特別是這清粥小菜，在清晨來上一口便是五臟六腑都要抖擻一下精神，他便一把掀開被子，踢到床尾，赤著白皙的腳丫跳下去，捧著白粥就開喝。

「你怎麼還是這麼猴急的勁兒？」

仙居殿的門被推開，他嘴巴里的粥還沒咽下去，卻看見李雲升穿著勁裝輕甲，麒麟腰帶鐵護臂，有些微喘，衣擺處還沾著濃濃的血跡。

陸九幽揶揄：「你這是打天皇老子去了？」

李雲升看了他一眼，倒了杯水，坐在窗沿：「哪有，你這不是要進司妖鑒去了嗎，我給你抓蝙蝠精怪去了，不太配合，我不小心給它抹了一隻。」

說完，徒然變出他那隻鎖妖袋，丟到桌子上，那妖怪似乎是吃痛一般掙扎了幾下。

陸九幽大為感動，丟了碗，抱著他的大腿隨著呆毛晃呀晃：「師兄，小的無以為報，以後給你做牛做馬，請不嫌棄。」

李雲升極其嫌棄地甩掉他的手，一把將護甲脫了下來：「瞧你沒出息的，真不知道你這脾性怎麼活了這麼多年，我看那人長得凶神惡煞的，看樣子，不是個好人你得小心他。」

陸九幽點點頭，又尋回來那隻碗，蹲在一邊吃著。

「哎，你也快到了及冠之年了，那東邊的梨花妖似乎長得還算水靈，你也得考慮娶妻的事情了，該長大了。」

梨花妖叫做花容，陸九幽也沒見過幾面，只知道是個小姑娘，不過一百年的修為，毛都還沒長齊，且不說他還沒娶親的心思，再者霍霍這種幼齡小妖耽誤人家青春，來陪他這個老妖怪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那邊地上的妖果斷地搖搖頭，睜著一對水目：「我不要娶。」

這頭的李雲升卻樂了，笑得左搖右晃：「難不成你等著會有人來娶你？」

三日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事先做了準備，所以陸九幽順利留了下來，儘管那不是他自己的功勞，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對付一隻小精怪還是沒問題的，算是過關了，自然地就在滂江客棧入住報到。

陸九幽這頭才將包裹往床上一丟，那頭就聽見走廊一陣騷I動，門沒關，一個人就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

「你你你，幹嘛？這一層是男弟子的房間。」他騰地從地上癱坐著的狀態下站起來了，看著眼前這個雄赳赳氣昂昂的紅衣女孩。

那女孩豆蔻年華，紅唇皓齒，脖子前掛著一串很是誇張的玉瓔珞，舉手投足間，一陣丁零噹啷，無不在昭示她是個家底殷實的大小姐，她生的實在是嬌俏，就算是此刻似乎在生氣，都顯得有些違和，門口探出幾個腦袋，都是新進的男弟子。

「你就是那個讓我哥哥為難的人？」她伸出一個手指，仰著頭，踮著腳指著陸九幽的臉。

「應該不是吧。」陸九幽有些無奈，卻沒想到那個不近人情的人，還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妹妹，他實在是想不到那人一臉冷漠地站在面前哄這小女孩的時候，臉上應該是什麼表情。

「嘻嘻嘻，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我叫畫天樞，你呢，咱們交個朋友唄？」少女露出結巴的牙齒，忽然展顏一笑，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被扯了過去，緊緊地握住晃了晃。

這孩子變臉也太快了吧，就好像是京劇扯臉一樣快，要不是親眼所見，都不大敢相信，陸九幽撓頭，有些幹幹巴巴地笑了笑，不明所以：「我叫陸九幽。」

那孩子卻繞著他走了一圈，看著他纖弱的身量，一錘定音：「小倩公子，我在畫本裡面見過最好看的就叫做小倩，我以後就叫你小倩公子好了。」

「……我不願意。」

「你在幹什麼？」一股森然的寒意逼近，厭子離黑衣墨墨，翩然而至。

再去看門外時，熱鬧的弟子都一鬨而散，畫天樞就被揪著領子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