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柯允之的診所出來，海城知道他該去御景帝豪，可是他一路開車，最終還是停在瑞京花園，回到了程清泉家。

室內很暗，只有浴室的燈照亮走廊，程清泉洗完澡正滑著輪椅出來，他的脖子上掛著毛巾，頭髮濕漉漉的，身上穿著睡衣和平角褲，右腿的殘缺一覽無遺。

「你……你怎麼回來了？」

看見站在走廊的海城，程清泉有些被嚇到，停在原地，雙手僵在輪椅手推圈上。

海城沒回話，走過去將程清泉推進卧室，拿出吹風機替他吹幹了頭髮。

收起吹風機，海城蹲在輪椅邊，握住程清泉的手溫柔地說：「清泉，我希望以後你遇到任何事，都能第一時間告訴我，不要因為怕我生氣或者傷心，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我也希望你凡事能多為自己考慮，不要總是一心只為別人著想，好嗎？」

「嗯。」

程清泉聽話地點頭，柔順的劉海垂在額邊，乖巧得惹人疼愛。

海城心中一陣憐惜，輕輕摸了摸程清泉的臉，小心翼翼地將他抱上床後，拿著衣服去了浴室洗澡。

洗完澡，海城躺到床上，關了檯燈，摟過程清泉說：「睡吧，晚安。」

「你……」

程清泉在黑暗中抬頭看海城的輪廓。

「你不想做嗎？」

聞著愛人髮絲間的洗髮露香味，海城笑著親了親程清泉的額頭。

「這麼久沒見，我怕我做起來就剎不住車了，你這兩天要養好身體，我什麼都不會做，這樣抱著你就夠了。」

「海城。」

「嗯？」

「你回來了真好。」

程清泉閉上眼睛，靠在海城的胸口靜靜聆聽心跳。

海城的愛像汪洋大海，他心中的委屈滴進去，稀釋在海水中，慢慢瓦解消融，這是世上最溫暖，最讓他安心的懷抱，所有傷害在這個懷抱中都能得到治癒。

沒有父愛沒關係，其他任何人不愛他都沒關係，他這不算幸運的一生，有海城的愛就足夠。

注射動員劑的第一天，海城五點半就醒了，他心情很糟，下樓跑完步，買了早餐回到家，去浴室沖了個澡。

沖完澡，他趴上床，捨不得吵醒熟睡中的愛人，等了半小時才輕輕捏了捏程清泉的鼻尖。

程清泉迷迷糊糊地醒來，眯眼看著海城，洗完澡的海城身上帶著男士沐浴露的香味，清爽又好聞，程清泉一臉福祉笑意，摟住了海城的脖子。

「海城，我夢見你了。」

「夢見我什麼？」

海城湊過去，用鼻尖輕輕摩挲程清泉的臉頰。

「我夢見，你變成了一位白頭髮的老爺爺，帶我去了一個很漂亮的樹林，樹林里的小動物都會說話，樹也是活的會說話。我們住在一顆銀杏樹下的小木屋裡，銀杏樹黃黃的葉子落在周圍，特別的美，我到水窪邊一照，發現我自己也是個白頭髮的老爺爺。」

「哈哈哈。」

海城笑了，程清泉的夢做得天真無邪，像孩子的卡通世界，可愛至極。

「等我們老了，退休了，我就帶你去環遊世界，說不定真能遇見會說話的樹。」

「嗯，等我們老了，你還要這樣叫我起床，讓我一睜眼就能看見你。」

「好。」

海城用溫柔似羽的聲音，向程清泉許諾下他們的晚年：「等我們老了，我每天都叫你起床，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

熱戀中的情侶在床上耳鬢廝磨說著情話，半小時後才終於起了床，程清泉洗漱完滑著輪椅來到餐廳，被眼前的陣仗驚得瞪大了眼睛。

四人餐桌上擺滿了各式早點，五穀豆漿、芹菜肉沫粥，三絲卷餅、小籠包、蒸餃、燒賣、水煮蛋、牛奶，培根，還有各色莓果和切好的密瓜。

「你是把自助早餐店都搬回家了嗎？」

程清泉看著一桌夠七八個人吃的早餐，忍不住想笑。

海城坐到程清泉對面，體貼地替他戳好豆漿吸管：「每樣都要吃點啊，提前補充好營養，誰知道打那個針會不會破壞你身體里的什麼維生素ABCDEFG，未雨綢繆，你先多補點。」

聽了海城的奇怪理論，程清泉喝進嘴裡的豆漿差點笑噴。

海城沒心情笑，一心只想照顧愛人吃早餐，他夾了兩個小籠包放進程清泉碗里，又餵了塊蜜瓜到程清泉口中，密瓜香甜軟糯，輕輕一抿便化了一口蜜水。

「甜吧，我姐送的靜岡密瓜。」

「嗯，特別甜，在嘴裡一咬就化了。」

密瓜的味道一直甜到了程清泉心裡，他笑著問海城：「你沒注意到一個好消息嗎？」

「什麼好消息，程之彥摔了個大跟頭，還是程之彥喝水塞了牙？那可真是好消息。」

海城正在幫程清泉剝水煮蛋殼，提到程之彥他就來氣，表情很是不屑，手上的力度都大了幾分。

「不是，是我做了體檢，各項檢查結果都合格，我現在可健康了。」

程清泉雙手抱著豆漿杯，大眼睛笑眯眯地盯著海城，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海城臉上終於放了晴：「你要每年都給我一個這樣的好消息，我就最開心了。」

「好！」

程清泉點頭保證：「我一定每年都向海警官上交一張合格的體檢報告！」

海城聽了心情舒暢，將剝好的蛋放在程清泉碗中，溫柔叮囑：「海警官希望程老師認真吃早餐，涼了對胃不好。」

打動員劑這樣重要的日子，程之彥早早地便等在了注射室，上午九點半，程清泉走了進來，他穿的依舊是白襯衫和淺棕色風衣，身後跟著臉很臭的海城，海城全身上下除了打底的白T恤，其他全都是黑色系，黑夾克黑褲子黑運動鞋，保鏢氣場全開，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程之彥熱情地迎上前，對他們唯唯諾諾地恭維，誇海城高，誇海城帥，誇海城酷，回覆他的是海城的白眼和滿臉的嫌棄。

一針動員劑推完，除了最初有些刺痛，程清泉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情緒很放鬆，海城在一旁則緊張到不行，一對英挺的長眉都皺得快要打結。

護士剛拔出針頭，他立刻湊到程清泉耳邊問：「有哪不舒服嗎？」

程清泉搖搖頭。

海城不相信地叮囑：「不舒服要說，不要硬撐著。」

「真的沒什麼感覺，這才剛打進去，你別太擔心了，表現得太明顯，別人……」

程清泉想提醒海城，別讓旁人看出他們的關係，話還沒說完，海城已經走到護士身邊，纏著護士問問題。

「護士，這個動員劑真的對身體沒有傷害嗎？」

「也不是沒有一點傷害，但是過段時間就會恢復的，人的造血幹細胞是可以再生的……」

護士態度很好地為海城解釋了很多，海城只記住了開頭那句：也不是沒有一點傷害。

護士提醒他們去藥房領鈣片止痛貼和撲熱息痛，海城聽著這些藥名眉心又皺出了個川字，陪著程清泉邊走邊抱怨。

「上了你的當了，還說沒事，護士都說對身體還是有傷害的，現在又要去領這些藥，連止痛貼都發，說明一會你肯定會開始疼。我就不該太慣著你，讓你來淌這趟渾水！」

「沒事的。」

程清泉拉拉海城的手，小聲安慰：「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這點疼還是忍得住的。」

「你不是三歲的小孩，你是美麗的騙子！」

「哈哈。」

程清泉被海城嚴肅的表情逗笑了。

海城可沒心情笑，想到程清泉還要再打七針，他一肚子火，回頭殺氣騰騰地瞪了程之彥一眼，瞪得程之彥刻意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四天時間，八針動員劑注射進體內，程清泉的反應很大，渾身酸痛了四天，每天都反覆發熱，海城請了幾天假，寸步不離地陪伴照顧。

採集造血幹細胞的兩天，程清泉每天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幾個小時，血液從導管流出，進入分離機，抽取完需要的細胞後又輸回體內。

海城陪在病床邊，不悅地緊皺眉頭，扎了幾天針，程清泉兩條雪白的胳膊上留下了好幾個青紫針眼，看得他火冒三丈，而更讓他火大的是程之彥的態度轉變。

最初幾天，程之彥是萬分殷勤的，每天都來注射室探望，即使程清泉態度冷淡，海城對他充滿敵意，他也不介意，始終低眉順眼地討好。

直到動員劑注射完畢，見捐獻骨髓已成定局，他才露出真面目，不願再演戲，一心撲在程清陽身上，沒再去看過程清泉一眼。

出院回家的路上，想到近日種種，程清泉心中酸楚，一直沉默地望著窗外，海城安靜地開車，時不時看向愛人失落的背影。

回到家中，剛關上大門，海城便將程清泉打橫抱起，換作平時，程清泉會掙扎著讓海城放他下來，可今天他卻任由海城一路將他抱到卧室床上。

海城單膝蹲在床邊，輕柔地替程清泉脫下鞋襪，卸下假肢，熟練地用掌心揉著右腿，替截肢面放鬆壓力。

「這個力道可以嗎？」海城問。

「嗯。」

程清泉雙手撐著床沿，一瞬不瞬地盯著海城，看著海城將他殘缺的右腿當作寶貝捧在手中。

「海城，你為什麼不說我呢？」

「說你什麼？」

「我瞞著你去做了配型，你知道後為什麼不生我的氣，為什麼不說我一頓，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

「這是什麼傻問題。」

海城對程清泉笑笑說：「你是我的清泉啊，我不對你好對誰好，這件事我確實不贊成你去做，但你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去捐獻，那我只能在這個基礎上去呵護你，照顧你，盡量把對你身體的傷害降到最低。我是很生氣，但我不會生你的氣，我氣的是程之彥，他簡直……」

海城氣到無語，停頓一下，整理好情緒，小心翼翼地詢問：「清泉，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壞情緒憋在心裡會憋壞的，你想哭的話，我抱著你，你在我懷裡哭一場，把情緒發泄出來好嗎？」

程清泉輕輕搖頭，他沒有哭，而是眉眼彎彎，對著海城笑了。

「程之彥求我去捐骨髓的那天，我哭過了，那天你在廣州出差，我特別想你，想等你回來在你懷裡好好哭一場，可是你回來後，我見了你卻只想笑。程之彥是給我帶來了很多傷害，我曾經很怨恨他，可現在我不恨了，有了你，我已經和過往的所有苦難和解，現在的我很福祉，我不想哭，為程之彥流一次眼淚就夠了，流兩次眼淚，不值得。」

「我們程老師怎麼這麼酷。」

海城又心疼又敬佩，勾起嘴角壞笑著拍拍自己的右肩：「真的不想哭？要不還是哭一哭吧，我都準備好了，你不哭，我這肩膀無用武之地啊。」

程清泉笑了，摸著海城的下巴說：「我真的不想哭，你也別生程之彥的氣了，我捐骨髓和他沒關係。我是為了救程清陽，程清陽是個好孩子，就算是陌生人我也會救，更何況他還叫我一聲哥哥。」

「叫你哥哥你就給他捐骨髓？那我也比你小，我也叫你哥哥，你也答應我的所有要求？」

「你有什麼要求？」

程清泉一臉認真地回答：「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會為你做。」

海城覺得自己的愛人實在太過純良，笑著搖搖頭，輕柔地替程清泉脫去外衣褲，扶他躺進被窩。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你乖乖睡一覺，我去買晚餐，等你睡醒我就回來了。」

「早點回來……」

程清泉有些不舍，可他渾身無力得很，沾上枕頭就困頓得睜不開眼睛，海城親了親他的額頭，安撫他，讓他放心。

在床邊守到程清泉睡著，海城將輪椅推到床邊，輕手輕腳走出卧室，拿上車鑰匙出了門，他確實要去買晚餐，可在那之前，他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辦。

海城開車來到腫瘤醫院，在護士的指引下，找到了正從院外買飯回來的程之彥，程之彥拎著飯盒，見到海城轉身就要逃走，被海城拎住後衣領，一把推在牆上。

程之彥用飯盒擋著臉，求饒道：「你要打的話別在這打，別讓我老婆孩子看見。」

「你還知道要臉啊？」

海城覺得無比諷刺，按著程之彥的胸口狠狠威脅：「我至今沒對你動手，是因為你是清泉生物學上的父親，你花言巧語騙他捐了骨髓，目的已經達到了，從今天起，你要是再敢接近清泉，我不會放過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

程之彥怯懦地應允。

海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鬆開手轉身就走，程之彥在身後喚住了他。

「你……是不是泉泉的男朋友？」

「是又怎樣。」

海城挑了挑眉，回答得毫不避諱。

程之彥將飯盒抱在胸前，走到海城面前說：「你放心，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去打擾泉泉的，我利用了泉泉的善良，讓他給陽陽捐了骨髓，我對不起泉泉，我該死，我死後會下地獄的。可我希望你們也能體諒我的苦衷，我已經不可能改變泉泉對我的印象了，他很排斥我，在他心裡我永遠是個罪人，我害怕和他接觸，只要見到他，我就會想起自己過去的罪孽。我只能把父愛全都給陽陽，至少在陽陽面前，我能當個好爸爸……我能覺得我自己還算是個好人……」

「你腦子沒問題吧？」

海城覺得甚是可笑，嘲諷道：「把對清泉的虧欠彌補給程清陽，虧你想得出來。不要美化你自己了，你沒什麼苦衷，你就是個逃避責任的懦夫！清泉現在很好，他有我，我很愛他，我會把你們虧欠他的全都彌補給他，至於你，你只有一句話說對了，你永遠對不起清泉，你該死，你死後會下地獄！」

罵完這些話，海城將擋在他面前的程之彥撥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中，海城打仗一般在廚房忙碌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才燉出了一鍋勉強拿得出手的補湯，打掃完廚房，他來到卧室親了親程清泉的臉頰，將熟睡中的愛人喚醒。

「嗯……」

程清泉閉著眼哼了一聲，聲音帶著可愛的鼻音。

海城親了親程清泉柔軟的嘴唇，輕聲問：「晚餐做好了，我抱你起來好不好？」

「嗯……抱……」

海城的聲音太過溫柔，程清泉被寵著，有了孩子心性，伸出手摟著海城要抱抱，海城被萌得不行，用毛毯裹著程清泉，輕輕將他抱出被窩。

程清泉像小貓一般窩在海城懷中，任由海城將他抱到客廳沙發上，海城從燉鍋里盛出碗冒著熱氣的湯，仔細吹溫，小心翼翼地喂到程清泉嘴邊。

喝下第一口湯，程清泉頓時睡意全消，皺了皺眉，表情複雜地盯著碗中的湯，問海城：「這是……什麼湯？」

「這個啊，這是我獨創的土雞烏雞老鴨鴿子海參藏紅花冬蟲夏草人蔘當歸湯。」

海城一臉驕傲地介紹完，將湯匙送到程清泉嘴邊說：「來，再喝一口。」

程清泉躲開迎面而來的湯匙，忍著笑再一次確認：「你再說一遍，這是什麼湯？」

「土雞烏雞老鴨鴿子海參藏紅花冬蟲夏草人蔘當歸湯啊，哦對了，我還放了紅棗和桂圓，味道是不是有點甜？」

海城似乎不覺得自己燉的湯有什麼問題，回答得自信滿滿，一本正經，程清泉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虧你記得住這麼長的名字……哪有人這樣燉湯的，什麼都往裡加，喝完這碗湯我要補得流鼻血了。」

「不會的，你身體本來就虛，這些都是強身補血的，相信海醫生，來，把這根蟲草吃了。」

「啊？」

程清泉嫌棄地盯著湯匙中的蟲草，捂著嘴拒絕：「我……我不想吃，太像毛毛蟲了。」

「唉，這不是毛毛蟲，這是中藥，一點都不難吃，我吃給你看。」

海城身先士卒，面帶笑容吃下一根蟲草，吃完又勺了一根喂到程清泉嘴邊：「乖，吃一根，嚼一嚼就咽下去了。」

「唔……」

程清泉皺著臉，心理建設了好一會才張口咬住蟲草，隨便嚼幾口便吞了下去。

「哎呀，我們程老師真乖，來，再喝口湯，張開嘴，啊……」

海城臉上帶著寵溺笑容，像對待幼兒般哄著程清泉喝湯，程清泉醉在這份寵溺中，聽話地一口口喝，湯並不好喝，加了太多料，味道複雜得難以形容，可在程清泉心中，這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一碗湯，一碗能治癒他內心創傷的良藥。

他是海城的寶貝，被無比珍視地愛著， 這份愛讓他再次與人生中的不平和解，他想，命運還是優待他的，他有海城，這世上最愛他最疼他的海城，他不敢抱怨其他，生怕驚動了神明，將他這唯一的歡喜也收走，他可以身有殘疾，可以得不到父愛，可以在別處受盡委屈，只要有海城這唯一的甜，他就仍是感恩的。

「海城。」

「嗯？湯燙嗎？我再吹涼點。」

「不燙……海城。」

「我在呢，怎麼了？」

「我愛你。」

「我更愛你啊，我的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