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從記事以來，就知道自己是被老頭子和老怪物從山腳下撿來的孩子。

老怪物更是在他四歲的時候就將他親生父母的事情都講給了他。

他說他爹一無是處，只是模樣出奇的英俊，騙的她的母親還未嫁人就將他生了下來。

但因為他的父親後來遇見了一個富人家的小姐，就拋棄了他們母子兩個，遠走高飛了。

他的母親因為年少，覺得他是個累贅，就將還是襁褓里的他扔在了這座山腳下，同樣一去不復返了。

若不是老怪物及時發現了他，他早就被狼給叼走了，處境格外兇險。

這樣的故事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過於殘忍，所幸林若那時還小，對於父母這個稱謂並沒有什麼概念，就算是聽了這樣的故事，心情沒有任何起伏。

在這山林間伴隨著神明長大的他，不理解什麼是被父母拋棄的痛苦，也不理解為什麼老怪物會說遇見狼是極為兇險的一件事。

在林若當時的認知中，最為懼怕的，還是被老頭子捏在手裡。

老頭子是這山上的神，林若曾聽山下的人談起過，他無所不知，更無所不能，在這林間神出鬼沒，只有有緣人才可能遇見。

林若成長之初，是老怪物一直陪著他長大，陪他下凡，陪他吃喝，陪他玩樂，老頭子確實如世人所講的那樣，很少在他面前出現，即便是出現了也只是匆匆而過，對他不聞不問。

他敬重著那樣的神明，同時也心存著畏懼。

可不曾想，在某一天，老怪物竟然將他扔給了他所畏懼的神明，原因是老怪物睡在土地里，他作為人只能睡在地面上。

神明對他的態度和老怪物簡直是天差地別。

從那一天起，林若每天都過得提心弔膽，肚子餓了沒有吃的，天氣冷的時候沒有被子蓋，犯了錯就會被關起來。

神明卻過得十分悠閑，每天不是上山看風景，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覺，從不下山。

直到這時林若才意識到，有親爹娘疼的孩子，是有多麼的福祉。

那人世間的煙火，令他羨慕極了，比起和這樣無情無欲的神明共生永久，他對凡人轉瞬即逝的幾十年趨之若鶩。

忽然間，他想起了老怪物說的，他還存在於人世間的父母。

他很想去看看他們，即使是不能相認，能同他們說說話也好。

可是老怪物從未講過他的父母現在在哪裡生活，他甚至不想讓他去找那兩個人。

林若一開始是答應的，可是一想到那讓他畏懼的神，他冒了一次險。

他用神明教會他的本事在人世間尋找了許多年，終於在他十三歲的時候，找到了那個生下她的女人。

那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子，她溫婉、端莊且自信，她現在的丈夫是一個為民請命的大官，因為整天忙於政務，就將這個家所有的事務都交給了她打理。

林若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充滿了好感，他覺得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成為一個普通人了，不用再看那神明的臉色，也不用和老怪物睡在泥土裡。

他去見了那個女人，有些明目張膽。

「你說你是我兒子，真是笑話，你有什麼證據？」可是沒曾想，那個女人卻並沒有認他，她看起來甚至有些懼怕見到他。

林若啞口無言。

「孩子，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要來認我做娘，不過我想你應該沒有惡意，討個搶錢就走吧。」

「我不是來討錢的，我真的是您兒子，我有證據，這些話都是神明告訴我的。」

面對女人的為難，林若還想要再爭取一下。

女人的臉色卻因為他的話更難看了:「來人，把這小瘋子趕出去，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裡像是我的兒子！」

「娘……」那是林若第一次喊娘，卻心情複雜。

因為認親娘的方法不當，林若被趕了出來。

在那之後，林若蹲在了市集里的一棵大樹底下，默默嘆氣。

老怪物變了個普通人的樣貌，蹲在了他的身邊，看著四周匆匆來往的人群，說話道：「你確實一點也不像她。」

「連你也這麼覺得。」林若斜睨著他。

「我說過，因為你像你爹。」他又回答。

林若因此沉默了一陣。

老怪物嘆了口氣:「我真不是不懂你這小子，有的人拼盡性命也要修成神，你擁有著神的運氣，卻拼了命的想要做人，早知如此，我當初何必撿你回來，白白浪費我這麼多年的心血。」

林若不由自主的縮成了一團，仿若自言自語的說著:「神有什麼好，只是寂寞得永生。」

在這之後，他和老怪物相對無言了好一陣，一直蹲坐在那棵大樹底下，看著遠處那位官家的宅邸。

「如果我娘這麼不想認我的話，我可以不來打擾她。」終於，林若說了句話。

「那你打算就這麼一直看著？」老怪物問。

「不能認，還不能看嗎。」林若看起來依依不捨。

「隨便你看，只是要早點回來，這夜晚的人間路不安全。」那老怪物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就消失在了林若身邊，不曾有別人注意。

林若吹著夏天的風，在這棵樹底下一直待到了黃昏入夜，直到四周的人都散了，他才準備離開。

不知為何，他的身後跟上了一個人，一個家丁打扮的人。

在走到無人的巷子時，那人問他：「你就是林若？」

林若很是疑惑，現在的他還無法得知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我是。」

「是夫人叫我來找你的，她要見你。」

「真的？」

「當然，只是青天白日的不方便，現在天黑了才可以。」

林若聽著他的解釋，高興極了。

後來，他跟著那家僕，來到了一個稍顯破舊一些的小房子，他的娘親就在那裡等著他。

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女人沒有像白天那樣濃妝艷抹，穿著打扮也十分樸素。

她再見他，像是久別重逢，抱著他的肩膀，淚濕衣襟:「兒，娘不是有意拋下你的，娘實在是迫不得已。」

「兒子知道。」林若回答，神情漠然。

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家人的關心，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痛哭流涕。

他只想著，自己彷彿踩實了他一直渴望的人間。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林若都過著有母親陪伴的日子。

以至於他都快忘了自己在山上那艱辛而冗長的十三年，老怪物也一直沒有來找過他，好像也將他這回到凡塵的人給忘了。

作為普通人，他悄然劃清了人間與神世的界限，從未施展過自己不同於人的神力。

然而這普通人的日子，並沒有林若想像中的那麼好過，母親對他很好，卻從未同外人說起過他們之間的關係。

林若那時看不透母親的想法，只知道母親有她的苦衷，她需要隱瞞他的存在。

可是有一天，母親這苦衷被她現在的丈夫發現了。

林若聽到他們大吵了一架，母親一直在哭，那個男人大聲嚷著，不能容忍他這個外來孩子的存在，那是他作為丈夫一生的污點。

這樣的爭執持續了很久，直到天亮。

後來，林若私下裡被那男人叫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以關愛他的名義，送了他一杯毒酒，又在他心上捅了一把刀。

林若不怕被人扎傷，甚至感覺不到這刀鋒帶來的疼痛，他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本想要若無其事的站起來，卻不曾想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你殺了他？」

「我不能讓這個孽種成為我得把柄，你知不知道，他的親生父親來找過我！」

「我、我明明給了他那麼多錢……」

「是那個人貪得無厭，是他害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我想殺他。」

他們還有爭執。

林若眼睜睜的看著她，聽著他們說的話，一動不動。

儘管她眼中還留有不舍，可她最終還是選擇離去。

留下了他，在冰涼的地面上，等著不知名的人來處理。

蘇子玉最後在林若心中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的頭莫名的痛了起來，痛了很久。

「對不起，阿若。」

「你為什麼要道歉？」

「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蘇子玉解釋。

「這算什麼傷心事，這不過是過去的事。」林若回答，看起來確實是對這段回憶滿不在乎。

蘇子玉抬著頭，滿眼擔心，又問林若：「後來呢，你怎麼樣了？」

林若卻笑著，攤開一雙手：「後來，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嗎。」

也許是因為疼痛的關係，蘇子玉覺得自己的反應很遲鈍，後來，林若一定是很好的解決了這件事的，畢竟這都已經過去六百多年了，也許時間更久。

蘇子玉掂量了一下，又問:「那你娘……」

林若看透了他，笑意更深了，湊近了他的耳朵說話：「別太貪心了，你會接受不了的。」

蘇子玉聞言，瞬間覺得耳朵一熱，他知道林若說的是那些記憶，可是他也聽出林若這句話里的另外一層含義……蘇子玉忍不住腹誹，他沒有貪心的想要再親他，他只是隨便一問。

「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再跟你講。」在這之後，林若不再打趣他了，將他放倒在了床上。

蘇子玉確實累了，需要休息了，他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不知不覺就沒了聲音。

林若依舊陪在蘇子玉身邊，這段回憶也讓他的心情受了一些影響，一時難以脫離。

他被拋在那冷清的凡塵許久，老怪物找到他的時候，他剛被人埋進土裡，四周正下著大雨。

「喲，我遠遠瞧著只有這一處墳下著雨，還以為是出現了什麼珍寶，想要撿去賣呢，沒想到竟是你小子搞的鬼。」

老怪物將他從墳里刨了出來，抱著雙膝，蹲在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