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小說: 染君 作者:杀死一只知更鸟 字數:4565 更新時間:2019-04-26 04:59:55
【二】
顧昔然近來十分頭疼。
家裡那人很安靜,適應能力也強,就是人品好到讓他愧疚。
當天人家一個鯉魚打挺,看著自己手上的針管,兩秒後,拔了。他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細細的血線飈出來,這人神色安然地看著,而後伸舌一卷,朝他微微頷首,抬腳就走。
顧昔然抓狂了,一把抱住人死乞白賴不讓走,一邊用腳夠床邊的按鈴。
哥們腦子真壞了,外面零下三十度你以為一件病號服扛得住麼,何況還帶了一身傷 。這人要死在外面怎麼辦,被人坑了騙了拐了賣了怎麼辦,近來異域風情很吃香的……哎哎,這人力氣怎麼這麼大醫生呢!
事後顧昔然一臉唬人的嚴肅問他為何突發神經,結果人特無辜的說,我沒有錢,也沒有你說的身份證,沒有父母親戚,沒有手機號碼。
紗布外那隻眼眼角微垂,眼尾顏色是少見的淡緋,蒼藍的眼珠就那樣看著他,澄澈靜默。
顧昔然,完敗。
君染看人的時候,會給人一種流淚的錯覺。他的眼神是濕潤的,加上微垂的眼角和眼尾的顏色,抿起的唇,泛著冷光的蒼白膚色,好像下一秒就有淚水溢出。
他灰溜溜的偃旗息鼓,把人用當初撞了他的那輛車接回家,這人在車上和電梯里煞白的臉色讓他悔得恨不得立刻把他再送回醫院去。
他請假在家裡呆了一星期,教這人把家用電器衛生潔具各種傢具都認識一遍,過程艱辛不言而喻。一日三餐頓頓精緻營養,還有各種藥品輪番逼著他吃。不把人養好怎麼放心放出去呢。
忙活一天後提著一大袋東西回家,心裡惦記著這腦袋壞掉的傢伙。
可千萬別捅什麼簍子出來,否則有得收拾。
開門後,一片昏暗。
顧昔然心裡一突,迅速進房開燈,發現這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睡著了。烏黑的長髮散在一邊鋪了大半個榻榻米,腰上卷著早上給他的羊毛毯,旁邊散落幾張他新買的幼兒識字識物卡片。
屋裡的暖氣很足,他穿了一件V領針織衫,各種淺色毛線的曖昧混色在成衣店裡被他一眼看中,狠狠心還是買了下來,之後又手賤地配了條深灰色系的長褲,接著又眼賤地去看外套襯衫羊絨衫,結賬時小姐笑得特別和藹可親還附送了一張VIP。結果就是,君染一臉「你該」的表情每天早上任他擺弄。
不得不說,這廝身材真好,看著高挑纖細,高腰長腿,可是衣服底下的肌肉一看就是練過的,每次換藥的時候他都在想當初在病床上那隻蒼藍眼睛的貴族貓完全就是錯覺啊錯覺,其實丫是只叢林獨居的貓科動物吧。
輕輕走過去,俯身,手心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很涼。
「早說了不能睡地上,怎麼這麼不聽話呢。」顧昔然嘀嘀咕咕小聲抱怨,進卧室又拿了床毯子把人裹好,手指一下一下戳著這人的臉,真解氣。
玩夠後輕手輕腳起身去廚房,弄了個蛋羹,又下了些麵條,剁碎西紅柿放進去,肉一直在高壓鍋里燉著,「嗞嗞」冒香。
一回頭,這人果然被吵醒了,抱臂倚著房門,髮絲柔柔順順貼著臉頰頸脖,說不出的乖巧安靜。
「中午的外賣好不好吃,他家醬料很贊吧。」
......
「不合胃口?」
......
「該不會是外賣小哥看你姿色不錯,被人輕薄了?」
......
喲,怎麼好像生氣了,難不成還真是?顧昔然被自己逗樂了。
直到飯桌上,這人都沒說一句話,也不動筷子,眼神深深的。
「到底怎麼了,被人欺負了麼,還是身體不舒服?」
......
耐性都是一點點磨出來的。
顧昔然放下筷子在他身邊坐下,一臉秉燭長談的架勢,「你有事情要說出來啊,不然我怎麼知道呢,你告訴我自己也不會憋得慌,我們可以一起想解決方法。」
君染覺得很奇怪,從來沒有人這樣跟他說話,溫和而縱容,好像無論做錯什麼都能被原諒。
「……我沒有錢。」
顧昔然愣了一下,「沒事,我會賠你。」
這人眼裡的光突然閃了閃,蒼藍的眸子直直瞅住他。
嘖,咋就這麼心虛呢。
「放心,只要在我承受範圍之內,等你補好了護照簽證,身體完全康復後我就給你買機票。對了你哪國的,俄羅斯,美國,烏克蘭,羅馬?」
糟了,怎麼好像更生氣了。
這人眼窩深陷,燈光由上打下來,眼部輪廓藏在暗影里,說不出的慵懶魅惑。只可惜眸色黯淡。
顧昔然立刻伸出爪子給他順毛,小眼神看得他肝都顫了,又乖又可憐的。
「別怕啊,大不了我給你送到外國去,幫你安定下來,慢慢你腦子就會好的不用著急,各種證件我會給你想辦法,不怕。」
這人起身進了卧室,沒再說一句話。
顧昔然匆匆扒了幾口麵條,東西先放在微波爐里,高壓鍋也溫著。這廝不能一直哄,他要上班,只趕得上做晚飯。
出門前拎起三天沒扔的垃圾,走了。
好像有點不對勁,他記得那家外賣的包裝很高端,方形原木盒,外面裹了一層暗紅大漆,雕紋精緻細膩,最重要的是口味清淡,適合重傷初愈患者。現在塑料袋裡沒有半個盒子,難道君染喜歡包裝,私藏了?
折回來敲敲卧室房門,進去。
沒有開燈,昏暗中男人靠著床檐,半垂了眸,神色模糊。他屈起腿縮在床邊,下巴擱在膝蓋頂著的英漢詞典上。厚厚一本,他要求他一天背一頁。
顧昔然只覺心臟軟得一塌糊塗,又有點疼。他撞了個無依無靠的人,害人腦子記不清事,人家也沒訛他沒鬧他,身上傷沒好全,總是發燒,還替他心疼錢不肯去醫院,他多照顧多哄哄也是應該的。
「君染,你喜歡外賣盒子麼,還是說喜歡漆木工藝品?」軟著聲音問。
男人看著蹲在他腳邊的傢伙,因為天光黯淡,淡藍色窗簾半拉著,顧昔然的皮膚透出一種冷光藍,有股奇異的質感。
「我喜歡鐵器。」男人聲音淡漠。
「那中午的外賣盒子呢,你自己扔掉了?」
「我沒有吃,退回去了。」
哈?
「我上班的這幾天,你早上中午都吃了什麼?」
「......」
「你什麼都沒吃?」
「......我有吃藥」
……呵呵。
怪不得臉色這麼差!我有剋扣你的午餐費麼!自己上班已經有三天了,難道這三天里他每天就只吃一餐,要是他再粗心些晚發現幾天這人還能活著麼,難道要生生餓死在家裡麼!
「給我出去,乖乖把晚飯吃完。」顧昔然板著臉,語氣更加柔和。
男人用餐涵養極好,脊樑挺直不言不語,咀嚼時幾乎沒有聲音。他握筷子握得很上,顧昔然聽人說姑娘筷子握得越上嫁的就越遠,那男人呢,遠走天涯麼?
等他吃完後顧昔然又把肉餅湯端出來,小小的幾顆肉糰子,小半碗湯,味道很香。
手機響了,顧昔然皺眉,到陽台上接通。
「......你說我矯情?這麼多年你見過我矯情麼......老闆拜託了再給小的兩天假吧,實在是家裡請了位祖宗......哎不是那位老祖宗,您別瞎猜,嗯好,好,我知道。」
君染聽覺敏銳,他甚至猜得到顧昔然說話時臉上的表情。
回來時碗里多了兩小肉丸,他毫不客氣一口一個吃掉,洗完碗,拉著君染嚴肅地坐下。
「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吃飯。」
「我沒有錢。」
我......我靠!
*
*
【三】
天氣晴朗,北方的冬日難得霧霾稀薄,天空瓦藍瓦藍。
顧昔然又請假了,少有的好天氣,他帶著君染去熟悉社會。
出門前把人包得緊緊,一身長羊呢黑風衣,顯腿型的黑色長褲,馬靴,再加了件厚重的深羊駝色男式斗篷,藏藍色圍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裝。
嘖,這男人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竟然穿出了十八世紀英法街頭紳士的挺拔感覺,又有股矛盾的奢靡味道。
走在街上各種養眼搶視線,還被人街拍。
此時的顧昔然深深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
男人很少會穿斗篷,要麼是沒身高,要麼是沒肩寬,要麼是沒氣勢,要麼是殺馬特,但君染就是個標準的特例。
經過一家店面時,巨大的落地玻璃映出了兩人的樣子,君染一時有點呆。
「怎樣,是不是覺得倍颯,倍有范?」
君染疑惑地摸摸臉,「還有飯麼?」怎麼玻璃上映不出來?
顧昔然笑噴。
今天元宵,顧昔然買完湯圓又帶君染去男士專櫃買護膚品,雖說他感覺這人的皮膚完全不需要保養,但風割得也難受。
「來,挑挑,出門前抹一點舒服,臉不會幹得開裂。」顧昔然隨手拿了個小瓶把玩。
「我不開裂。」
「......我知道,抹一點對皮膚好,這裡的冬天太冷了。」
「先生可以試試,您手上的這一款很受歡迎,持久保濕,香型獨特。」
顧昔然濃眉一挑,「妹子你真可愛,我又不是買香水,而且正主兒是我後面這位。」
小姑娘視線越過顧昔然瞄了眼君染,這人拆掉紗布後蒼藍眼睛的攻擊力呈幾何狀增長。昨天他露出整張臉的那一瞬間,顧昔然不淡定了。
左眼眼睫微顫,似乎怕光,傍晚的光線從窗外落進來,那雙眸子微微變色,因為虹膜色素分布不均,一雙眼近乎泛著異彩,只是眉頭蹙起,對刺眼的光線很不滿。
顧昔然心說這寶貝要是被一小姑娘撿著,這眼神要是被一小姑娘瞧見,那必須得是一見鍾情。
再看那小姑娘,果然眼睛都亮了。
嘖,嘖嘖,嘖嘖嘖。
「先生需要什麼類型的?」姑娘很殷勤。
君染瞥了眼她,扭頭對顧昔然說,「我不喜歡,我要你房間里的貝殼。」
「那是一塊錢一個的便宜貨啊,凡士林隨便兌一點甘油就成,比不上這些瓶子裝的。」
「可是你不給我。」男人蒼藍的眼很是認真。
「我是怕便宜貨抹壞了你那張臉。」
「我喜歡貝殼。」
「......」
「我想要,我會還你錢的。」
「......那一抽屜隨便你挑。」
顧昔然,完敗。
君染心滿意足。
這人什麼時候學壞的?為什麼他都沒發現?
小姑娘盯著顧昔然,「你們是朋友麼?」
他發誓他看見了那個貌似清純的妹子眼裡各種曖昧的暗示,遂回瞪,你猜啊你猜啊老子就不告訴你。
小姑娘嫵媚的斜他一眼,喲,哥們你害羞了麼。
顧昔然眉毛一揚,哥們這麼有氣勢怎麼會害羞。
小姑娘撇撇嘴,你這樣你家那口子會傷心的。
抬頭,君染默默看著他,臉色蒼白。
顧昔然趕緊抬手一貼他額頭,很燙。
「早上又沒吃藥對不對?你怎麼就不讓人省心呢,飯不肯吃藥不肯吃現在連牛奶也不喝,到時候去了國外沒人照顧你要怎麼活啊,喂喂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不服氣麼?」
君染斂眸,垂下眼睫不答一字。
顧昔然頓覺理虧。
「是不是不舒服,頭暈麼,還是怕冷?」
男人還是不說話,薄唇微抿。他唇色極淡,是那種微粉的淡妃。
這種神色一出現一般情況下有以下三個選項:
A 我沒有錢
B 我沒有錢怎麼辦
C 我沒有錢但我現在餓了
顧昔然秒懂,抓著這廝的胳膊準備回家。
小姑娘瞬間亮了,喲哥們心疼了麼你真的心疼了麼喂喂國外是怎麼回事還錢是怎麼回事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還有他為什麼會發燒呢為什麼呢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顧昔然狠瞪,小孩子家不學好問這麼多作死啊!
還沒出商場大門,顧昔然聽到後面那姑娘神經兮兮地講電話——
「男士專櫃什麼的最有愛了我今天又看到了哦親,哎喲小受是藍眼黑髮的混血兒美得姐姐我差點把持不住,對啊,我和小攻眉來眼去試圖勾搭出真相,結果小受生氣了,好像還在生病,那水藍水藍的小眼神看得我心都化了......」
顧昔然流淚,現在的孩子都墮落了。
回到家把人一把摁到床上,用被子裹了,讓他夾一隻溫度計,又找來退燒藥,一番折騰後發現體溫正常。顧昔然犯了難,這種斷斷續續不見好的發燒一般意味著身體出了大問題,肯定是車禍後遺症,可這人就是死活不肯去醫院。
「你先躺著,我去做飯,今天想吃什麼?」
「紫菜湯,還有扇貝,外賣的醬。」
顧昔然確定自己有一剎那露出了肉痛的表情。紫菜湯他一直在往裡面偷偷加料,燕窩扇貝魚子醬什麼的真心好傷人。
「泡麵也很好,老壇酸菜。」
其實你不用這麼懂事,真的。
最終君染吃的還是很豐盛,原來的那三樣之外還加了幾個湯圓,一箱老壇酸菜茄紫茄紫的擺在客廳角落。
顧昔然知道這廝離了自己一定會很慘,所以經常是要什麼給什麼,吃穿用度都力所能及給他最好,各種縱容不言而喻,誰讓他撞了人呢。
其實君染年紀還很小,十八,剛剛成年,比自己小了整整六歲,人又乖,很少主動問他要什麼。那雙蒼藍的眼太過幹凈,可能因為前事忘得差不多,有時給人幹凈到近乎空洞的感覺,讓他不敢直視。
洗完碗,顧昔然準備去上班。
出門前囑咐君染一定要好好在家呆著,不舒服時用新買的手機打他電話,遂出門。
君染看著他眼下烏青的痕跡,站在門邊什麼也沒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