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別看現在顧昔然一口東北腔，十四歲前他一直在祖國大陸特南的一座海濱小城呆著，那時他上課騎車總要頂著烈日從城西騎到城北，晚上等天黑透了再從城北騎到城西，路邊就是沙灘和大海。時隔多年他還記得夜裡海浪捲起的波濤，呼嘯的帶著鹹腥味的海風，風平浪靜時潮汐的痕跡，海面銀白破碎的月光。

奇異的是，他似乎只記得這麼多了。那時燥熱到離奇的課堂，暗戀的隔壁班女生的臉，那時的一夥鐵哥們，總穿著水藍色長裙人氣甚高的女老師，現在連回想都很艱難。

再後來那些年，真的不提也罷。

他叼著煙，車裡煙霧繚繞，車窗開一絲縫，撣撣煙灰。

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什麼，顧昔然一凜，迅速把車靠邊停下，掏出手機調了個號碼打過去。

窗外那人掏出手機，「喂」

「你在哪？」

「......」

「好了，現在立刻給我回家，一秒鐘也不準耽擱。」

「我沒有錢。」

顧昔然脫口而出一句國罵，險險剎住第二句，「我再說一遍，給我回家。」他幾乎是咬著牙了。

「我不能一直用你的錢，你很累，我可以自己賺錢，甚至可以多養個人。」

他真的氣樂了，「你現在這種身體狀態進去了可能就出不來，那裡面水太深。乖，往右邊看，看到那輛黑色奧迪了麼，有四環標記的那個，我在車裡，現在過來好嗎？」

顧昔然有個特色，情緒越是瀕臨界點語氣就愈加溫柔，快爆發時，他甚至連神色都是溫柔的。

君染身邊那幾個人已察覺到不對，似乎在催促。

「回來，到我身邊來，君染，別讓我進去找你。」

車窗外那人掛了電話，對身邊的人說了幾句，朝他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到家後，顧昔然一直沒有說話。

已經凌晨四點多了，君染坐著榻榻米，長發垂落在綿軟的布料上。他知道這個總是對他溫和縱容的人真的怒了，所以一直筆挺地坐著，一聲不吭。

這人會罵他麼，會把他趕出去麼，或者一直不理他，也許會要他馬上還錢。這個聞所未聞的陌生地方需要很多錢才能生存，他知道他身上的衣服，吃的喝的用的，很多比顧昔然自己的還要花錢。如果突然要還他真的拿不出。

顧昔然坐在沙發上，居高臨下看著毫無血色的男人，也許該說是男孩。他出門前沒穿大衣，薄薄的高領毛衣根本抵禦不了北方冬夜的寒氣，如果不是車外那一晃而過的瘦削身影有一頭醒目的長髮，今晚這人可能就真的死在狼窩裡。

說不清為什麼生氣。想到自己辛苦養了大半月的人招呼都不打，稀里糊塗差點進了那個出過不少起迷奸青少年勾當的酒吧，他無法不膈應得慌，現在看著這人的臉色又捨不得罵，也拉不下臉來讓他休息。

君染半天沒等到動靜，幹脆閉上眼，慢慢調理體內為了避寒凝起的真氣。

有人蹲在他身邊，試了他額頭的溫度，然後一聲聲喚他的名字，從冷漠到焦急尖銳。

其實只是運氣時體溫自然偏高，一會就會好，為什麼這人總這麼緊張呢。

好像他會死掉一樣。

其實死不可怕，他認識的許多人死前都露出解脫般的神情。印象最深的是把他養大的師兄，死前對他笑，一直笑，似乎很福祉。

刀插在心臟里，卻開心地笑出來。

所以他一直覺得死亡是很美好的事情，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告訴他，活著很難很痛苦。

再睜開眼時他躺在床上，柔軟的毯子一層層裹在身上，很暖和。

身邊的人滿眼血絲盯著他，見他醒來，長吁一口氣。

「沒事了，以後不許亂跑，我救得了你一次不見得能救第二次，還難受麼？」

「師兄......」他聽見自己輕聲喚。

「喲，都睡糊塗了。」腦門挨了一下。

「師兄師兄師兄師兄......」開始耍賴。

顧昔然熬了一個晚上，此時一鬆懈也忍不住笑出來，這人怎麼這麼可愛呢，剛睡醒連話都說不清楚。

拿杯子喂他喝水，這人就著他手喝了，潤過的唇顏色很漂亮，眼睛還是沒睡醒，迷茫失焦。

「恩，我在呢，再睡會兒。」

不想被人一把摟住，想推開這個犯迷糊的，卻聽到這人委屈的嗚咽，斷斷續續，似乎難過得狠了，撒嬌一樣把頭埋在他肩窩裡，液體的濕度漸漸透過衣服觸到皮膚。

顧昔然一下子就心疼了，怕是被噩夢嚇醒的，還沒緩過來。是什麼樣的夢會讓這個平時少有表情的，其實只是個半大男孩的傢伙哭得這麼委屈，他剛剛還病了一場，這麼哭不要緊麼。

於是抱著他小聲地哄，一下下拍著，撫摸他背，唔，這傢伙發質真好。

君染徹底清醒後發現身邊有人，條件反射地繃緊身體，反應過來時一隻手已經鎖上顧昔然的脖子。指掌下的皮膚細膩溫熱，可以感覺到動脈的跳動，血液流淌。

接著他撤了手。身邊的人是活著的，真不可思議。

他已經很多年沒讓活物在休息時靠近自己，鳥雀都不行，否則會被驚醒。如今，他居然只用了半個月就完全接受了顧昔然的存在。

自己正從他身後貼著他，這人睡著了，呼吸舒緩均勻，和他裹在同一床毯子里。

好神奇的感覺。

*

*

「我沒有哭」，君染說。

「恩，你沒有哭。」

「可你不相信我。」

顧昔然快被這廝萌爆了，怎麼會有這麼彆扭這麼可愛的人啊你在臉紅什麼我好想知道。

「我只是做夢夢到你傻缺地跟人跑了，被我追回來後還沒被我一陣狠削就嚇哭了。」一本正經，可眼底漏出來了笑意。

君染知道這人在笑話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不許笑。」憋半天憋得腮幫子都鼓了。

然後君染看著這人終於爆發了，顧昔然笑得喘不上氣，指著他半天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他也微微咧了嘴角，不知為何覺得開心。

事後顧昔然沒收了從君染那收拾來的一把名片，表情越來越猙獰。

各種午夜會所在一夜之間向君染伸出橄欖枝，牛郎，公關，少爺，舞男，種種種種。

「聽著，下次再碰到給你這種類型名片的傢伙，一定不要搭理，如果被纏上了你就跟他死磕，揍死丫的，家養的居然敢動。」

君染默默點頭。

「還有，我不反對你找工作，反正我託人辦的身份證已經下來了，簽證護照什麼的還得等段時間，但你一定要白天出門知道麼，還有一定要多穿幾層。」

點頭。

「身體不舒服要馬上打車回來，很難受的話就打120。苦活累活兒不要去找反正哥也不缺那幾個錢，你要是再病操心的還是我。你現在沒文憑腦子又不記事，說話還總磕巴半天憋不出一句，去外面總免不了被人欺負......想想都覺得憋屈的慌。」

君染注視著他，眼神莫名。

顧昔然教訓完了，大手一揮，進屋繼續補眠。

疲勞駕駛帶來的危害無窮無盡，撞人什麼的一次就夠他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