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小說: 染君 作者:杀死一只知更鸟 字數:3368 更新時間:2019-04-26 05:00:01
【二十一】
君染很快出院,顧昔然知道他脾氣犟,沒想到會到這個地步。
他看著留下來辦手續的胡玉,一時無言。胡玉也不搭理他,又去病房裡收拾東西,就只有幾本書,他瞟了一眼——
《山海經》,《資治通鑒》,《古文觀止》,君染總喜歡看這些深辟拗口的東西,而且必須是老排版的線裝書。有次他找了金庸的原著給他,告訴他他喜歡的那些電視劇是根據小說改編的,君染眼睛放光拿去讀了,沒過一會就沒了興緻,問他為什麼,他說看不習慣。
自此顧昔然有事沒事就往古玩街跑,見了價格不誇張的假書仿本就入手。他喜歡君染看書時恬淡專註的神色,書的紙張做舊泛黃,襯著君染工藝品一樣的手指,當真溫潤如玉。
現在那手指傷著了,紗布還沒拆,凍傷會很難受,又癢又痛。
胡玉斜了眼站在門口出神的顧昔然,「君染不會再去你那裡。」
「什麼?」
「我說,君染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胡玉摘下眼鏡,眸光逼人。
顧昔然第一次看見摘了眼鏡的胡玉,他終於了解胡玉為什麼沒有近視卻每天戴平光眼鏡了。那雙眼過於懾人,虹膜在黃昏的光線中居然是極深的紅色,一眼望過去還以為是深黑,這實在不是一雙為藝人奔走操勞日夜應酬的經紀人該有的眼睛。
他被突如其來的威壓定住幾秒,陰沉問道,「為什麼,你是他的經紀人也不該妨礙他的自由。」這人居然拿眼神壓他。
胡玉幽幽嘆了口氣,「我最恨的就是人心太軟。你以為你為什麼能打聽到君染的醫院房號?」他看了眼沉默的顧昔然,「想來你也不清楚,是我留的消息,讓工作人員見到你放你進來......」
「我......」
「知道為什麼嗎?」胡玉打斷他,語氣冰冷,「因為君染情況太糟,蘭鉞心裡對你忌憚又怨恨,他不想你再傷君染,所以知情不報,那段時間我太忙,算我疏忽。我希望你能見君染,是怕他有個萬一。現在人你也見了,可以安心了。」
「你讓我怎麼安心?」顧昔然盯著他的眼,分毫不讓,「他突然病成這樣,我怎麼放得下心?」
胡玉突然笑了,沒了鏡片遮擋的眼睛彎起來如同泛了瀲灧血光,那神情很不詳。
「你在走廊時電話里說了什麼?」
顧昔然一下子哽住,他沒想到胡玉會去調醫院的監控。
「君染會死的,他這人性格冷漠古怪,有時候卻重情到偏執,你為了他好就別禍害他。」
顧昔然沒再說一句話。
他記得君染在病房裡咳血時驟涼的體溫,從咳嗽到搶救不過一分鐘左右,最後那幾秒懷裡的人沒了聲息。原本劇烈的咳嗽變成吃力的喘息,最後連輕微的呼吸也難以察覺,他緊緊抱住君染卻只能感覺到自己急劇的心跳。
他怕自己沒有後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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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染搬家後顧昔然的作息時間恢復正常,晚出早歸,有時候幾天不著家。他常駐的酒吧里有專門的包間供他休息,現在他真不著急回家。
老闆對他突如其來的工作熱情沒有多問,反而安排給他多數熟客的夜場。老闆早前見過君染一面,甚至有把君染招入麾下的意向,君染出道後老闆還默默關注了許久。
顧昔然知道,老闆這是以為他受了情傷,被大明星甩了。
他覺得自己性格里的惡劣越來越重,君染病後孱弱無助的樣子他不願回想,退了群退了後援會,取關一切關於君染動態的微博,手機格式化,他現在連君染的聯繫方式都沒了。
但酒吧里依然能聽到君染的消息,帶了男人們沾了酒精後污穢淫亂的幻想。
「那個叫君染的很漂亮呢,我有次經過他們公司的時候他正好從門口出來,真人比熒幕上還有味道,有陣風從他身後吹過來,他剛洗過澡的樣子,氣味很香。我走過去跟他要簽名,這人冷冷的,近看皮膚後面有淡青的血管,當時我就硬了......」吧台邊的男人眉飛色舞,他身邊幾人發出一陣下流的笑聲。
「如果能壓一次,給他什麼我都甘願啊。」
「那雙眼睛真是絕了,想想看他眯起眼看人的樣子,嘖嘖......」
「肯定已經被潛了,他們公司上層名聲不好,前幾年還鬧出過事。君染紅的這麼快怎麼不會有點門道。」
「在床上一定是禍水......」
顧昔然在話題越來越不堪的時候飛快離開了酒吧。
早春的空氣很冷,他猛地呼吸幾口,直到心肺脾臟都冷下來。
對面大廈的巨幅熒幕播放著君染代言的香水廣告,裡面他的皮膚是病後蒼白髮冷的色澤,整個人沒上什麼妝,穿一身素色站在紫藤花架下,微側了頭,有幾分薄病模樣,眸色冰涼。
顧昔然幾乎要恨起來了。
你怪我麼,怪我一開始撞傷了你,怪我沒照顧好你,怪我害你生病出走,幾乎凍死!
他狠狠揉幾下自己的臉,終於冷靜下來。
君染已經離開他了。
醫院的最後那面他徹底傷透了君染,徹徹底底,真的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留。
他眼睜睜看著君染髮紅的眼睛慢慢閉上。君染有八分的俊秀是好看在那雙眼睛上,不是說他別的沒長好,實在是眼睛長得太好,好得過了,一眼看去會蓋住其他風華。可君染昏迷前那雙眼睛雖然發紅,卻已經成了死水,彷彿行將就木的老人,雙眼已枯。
他有很不好的預感,覺得不詳,還好,還好君染熬過了那次搶救。現在他又接了新廣告,開始挑劇本,顧昔然知道後從心底鬆了一口氣,沒有辦法,退了君染所有的粉絲後援會斷了所有消息後他還是忍不住上網查他,哪怕只能知道公司公布的一點點隱晦的行程。
他明白自己魔怔了。
魔怔就魔怔罷,總比君染死了好,不然他真的連一個念想的對象都沒有。他渾渾噩噩撒野了這麼多年,輾轉了太多個地方,終於有個人能讓他照顧給他託付,他卻差點要了對方的命,這樣還不夠,他還再接再厲地傷了人家的心。
顧昔然突然兜頭給了自己一巴掌,真是畜生,光長年齡不長心,怎麼能那樣去欺負一個孩子,還是個一心依賴自己,羸弱多病的孩子。
今天晚上是他的場,用舌頭頂頂有點受傷的內鄂,深呼吸幾口冷氣,他轉身進了酒吧。
他活該,太活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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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一大早接到聖旨,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總來劇組探班,這是打算走親民路線了麼?
好在整個劇組除了導演,沒人見過連總,圈裡圈外對他大多隻是略有耳聞,都知道這人得罪不起,所以傳聞極少,時間久了也就越來越神秘不可捉摸,隱隱帶了股禁忌的味道。
大抵上人類對只可遠觀的東西幾乎都抱了些不切實際的遐想,貼上禁忌標籤的東西幾乎是在惹人打破,不少人深度挖掘過連家,最後不管挖出多少東西都只緘默不語,因為這樣連氏愈加讓人好奇。
而現在,本該在TR最高層的,連氏最年輕的公子搖下半個車窗,頂著猛烈的海風悠哉地看著工作人員忙裡忙外,一臉考察民情的神色。
君染飾演一個有輕微自閉症的聾啞人,一次畫展上偶然被發現他那令普通人絕望的藝術天賦,被吸引的媒體無孔不入想深度挖掘他的經歷,最後全部不了了之。
沉默病態的年輕畫家被畢業後剛到報社實習的小記者陳離惦記上了,有目的地接近,一個人緩慢地調查,近乎是抽絲剝繭。
整部戲的台詞很少,君染久病未愈就接了戲,皮膚帶了病氣的蒼薄,虛弱,眉眼好像總也舒展不開,懨懨的,所以偶爾出現的笑容更給人感覺驚艷,仿若撥雲見月。不拍戲的時候劇組裡總有人想逗他笑,前段時間看了新聞都知道他病得厲害,因此看他的眼神總是帶上照顧疼惜的,連吼哭過很多大牌的導演對他都要溫和一些。
君染知道他們對他好,也願意配合劇組的人玩鬧,只要不太過,胡玉也任由他們折騰。君染剛出院的那段時間,他現在想想都覺得堵心。
可君染還是難過,整個劇組都感覺到了,只以為他入戲太深,導演找他談過,貌似沒什麼作用。
鏡頭裡的君染安靜淡漠,眼神帶了點灰,有種靜態的美。斜挽了長發在窗邊畫夕陽濃雲,橘色的光影變幻,晚霞披散他肩頭,那一刻他的神色近乎虔誠,像皈依在佛祖座下的某種精魅,原本精緻的臉孔上是朝聖者的肅穆。
沒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麼,黃昏里好像時光都靜止了,所有塵埃都落定,不再漂泊。
漸漸有深重的悲哀一點點從鏡頭裡暈染出來,天光黯淡。
導演把試鏡時編劇隨意給的這一段加在正片里,君染不是科班出身,甚至沒接受過作秀方面的培訓,這驚人的表達天賦委實令他吃驚不小。
影片里君染的家在海邊,潮起潮落,他總喜歡在沙灘上撿海浪衝上來的貝殼。長發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海風揚起,像匹被不小心渲染上金紅的黑緞子。他聽不見說不了,幾乎不與人交流,形單影隻離群索居,像一個海邊的幻覺。
連少來的日子正巧趕上收尾,這天夕陽異常艷烈,君染在海邊回頭,眼睛的焦距不知道在哪裡,然後像聽到某種奇異的呼喚,轉身面朝大海。
整部電影只有這一次,是真正的,解脫一般的笑意,年輕畫家眼裡倒映著塵世浮光,海天縮影,美好的攝人心魄。
他的最後一幅畫依然在窗邊的畫架上,蔚藍海水中有一小塊礁石,彷彿小小的孤島,礁石上的人魚抬頭,笑靨明凈動人,尾巴是深藍的,鱗片泛了月光。
在海里死去的人最後會變成魚,魚不會說話,發不出聲音,可同類能明白它。
終於不再孤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