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出來，便轉成一股沉重的鬱氣，結在心口，壓得我格外難受。

遙記當年，家裡的賬房先生曾在年末家宴上講過他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

時逢大旱，他的家鄉一整個夏天都沒得一絲雨滴，河道里幹裂到幾乎能伸進去成年人的手掌。

那一年秋天，莊稼顆粒無收，到了冬天，整個鎮子的米粒全加起來甚至填不滿一個米缸。

有反應快的人家，挑著兒女早早投奔了親戚;反應慢或是不捨得家鄉的人家，到最後都成了難民，在鎮子周圍向外鋪了一層又一層餓殍，個個頭沖著外面，腳對著家，死狀凄慘。

我當時還小，一想到那種只要出了家門，每隔幾步就會見到餓死的親戚和鄰居的場景就大哭不止。

可恨賬房先生白長了張白白胖胖的臉，心思卻黑得透頂。

他見我哭，端著白米飯，相當怡然自得道：「少當家，你莫怕，那餓死的人也沒在外面多久，後來就都沒了，也不是天天能遇到。」

我抽噎著問：「是、是都埋了嗎？」

賬房先生用筷子剜了一大塊魚肉，放進嘴裡：「饑荒時期，怎會如此浪費。」

他將魚肉吞下，轉到我耳邊，輕笑一聲：「少當家，你可知，當人餓到極限，是會連自己的孩子都吃掉的。小的今日能遇見當家的和少當家，著實不容易。」

這句話，是從那日起至今，一直盤踞在我心頭的噩夢。

然而今日看到雲二游手中的嬰兒頭顱，我想我的噩夢，許是要被替換了。

我不明白，更不理解，為何會有人能夠狠心殺死自己的孩子。

即便是個女孩，那身體里流著的，也是他的血脈，他怎麼能、怎麼忍心動手呢？

難道是男是女真的那麼重要嗎？難道真是有什麼稀有的家族血脈需要傳承嗎？

而且就退一萬步說，前幾個是女兒，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為什麼一定要把老大的位置讓給男孩呢？

這……簡直太荒謬了！荒謬到令人髮指！

我胸腹悶痛，似乎有什麼情感要破土而出，卻被死死壓在魂魄中，動彈不得。

應該發的脾氣發不出來，應該共情的眼淚流不出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告訴自己這是魂魄不全造成的。

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像是已經在灶里生好了火，爐上燒開了水，等米下鍋時，突然發現並沒有任何可以做的食材一樣，眼前、鍋里、五臟六腑都空落落的。

我強迫自己提了提興緻，邁著兩條短腿走到雲二游腿邊，像托舉太陽般高高地朝他伸出手：「孩子給我，讓我來抱吧。」

小草和丫丫也不做聲了，貼在我身後的水牢上，眼巴巴地望著雲二游。

雲二游咬了咬嘴唇，點點頭，卻沒有把啼哭不止的頭顱交給我，反而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我想也許因為他之前只是一屆讀書人，頭一次遇到這種變故，一時無法接受，便飄到他耳邊，像剛剛一樣，輕叫了他一聲：「雲二游？」

雲二游睫毛微顫，緩緩將眸子張開一道縫隙，漏出一絲眸光斜睨向我。

我正對上他眼中的駭人血色。

那一刻，我幾乎不敢肯定這是我認識的雲二游。

什麼厲鬼上身，什麼走火入魔，許多在戲本里聽過看過的故事通通湧入腦海，擠得我僵直在了半空。

我在他的視線中感受到了冰天雪地，到了極致的冷。

好在他很快控制住了這股寒氣，將孩子的頭顱放在我懷裡，又在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時，從手掌中抽出長劍，一劍戳向地面！

我倒吸一股冷氣，眼睜睜看著他如同挖番薯般從地底挖出一個髒兮兮的圓球，直接甩進水牢中，和小草姐妹撞到了一起。

「啊，雲二游！」我也被他帶起的風浪掀到半空，連續翻轉了幾周才停下來，趕緊檢查一下懷裡的小腦袋。

這小腦袋瓜子要不就是被晃暈了，要不就是覺得有趣，竟然在我懷裡閉著眼睛，微笑著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