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依舊是迷濛的一片，厭子離和白寺北一眾人等還是沒有回來。

文遠拖著行李，一步一個腳印地喘著氣，走了一段路，實在是受不了了，杵著劍使勁兒扒拉灰土，「前輩，羅司長說那玩意兒晶瑩如玉，卻沒說是什麼形狀，個頭有多大，這不是大海撈針麼？」

他的身後全是密密麻麻的深坑，因為嫌麻煩，文遠用術法一下子將所有有嫌疑的地方都翻了個遍，眼下，因為沒有進食，靈力有些不足，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跟著陸九幽一起動手刨土。

「好小子，要是這麼好找，我們此刻就能坐在荻花街，喝著小酒賞花燈了。」陸九幽丟掉手中扒拉的棍子幫他分擔了重量，心頭被荻花街這個詞摩挲而過，肚子里饞蟲四起，他便垂袖斂眸，嘴巴里咂摸起來。

陸九幽在大荒就聽聞過人間的美酒，花樣繁多，像什麼竹葉青、秋露白、屠蘇酒……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滋味甚佳，呷一口這金漿玉醴，神仙都艷羨不來。

他饞了荻花街的桂花釀許久，此番決計回去就要買上幾壺，搞個地方，鋪上織皮，趁著中秋花好月圓，浸在月光里喝個暢快。

他們又埋頭挖了一會兒，文遠卻扯了扯他的袖子，扯得吃力極了，肩頭的行囊順著重量滑到了胳膊肘的位置。

「怎麼啦？找到了嗎？」陸九幽勾起行囊，往肩頭那麼一帶，沒有計較，他面露喜色，轉頭去瞧文遠，卻看見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

順著視線看去，只見天上的那團沸騰的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長出了嘴臉，兩個雲捲成的空洞權當做沒有瞳子的眼睛，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恐懼。

那日在蘇宅，也是這樣被審視著，他的脊骨升騰而起的異樣傳到頭皮，讓人一陣發麻，陸九幽不喜歡這種被俯視的感覺，那樣會讓他覺得不安。

微弱的光線下，那個虛弱而又怪異的瘋娘已然換了個頭臉，弓著腰，如同艱難往前爬行的蝦，不同的是她的頭髮齊刷刷地衝上天，周身都冒著黑色的火苗，纏繞著一層漆黑的邪氣，她的嘴巴甚至是咧到了耳邊，嘴角洇開鮮艷的血色，本就不是很出眾的臉，就更加醜陋了。

她的額頭正閃耀著一抹未曾見過的亮色。

躺在竹板上的流民已然被掀翻，脖子上兩個赫然的血洞，那人死了，死在了瘋娘的獠牙之下，瘋娘在悄無聲息的情況下，將他身上的血喝了個精光。

「瘋……瘋娘瘋了，她她她……額頭有寶貝，就是那寶貝嗎？」文遠牙齒打著架，眼神卻還是犀利的，看見瘋娘的額間嵌著一塊晶瑩的碎片，那塊碎片隨著戾氣消退起伏之間，閃若流螢。

其實很好認，因為整個城裡能找到的東西都是焦黑的，除了這個，還能是什麼呢？

只是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好找……

陸九幽一怔，隨即眼疾手快地將文遠護在身後，手中拔出他腰中的劍，護在前面，「文遠，把他們喊回來，骨哨呢，吹骨哨。」

骨哨被捏在文遠的手中，汗津津的，文遠到底是沒見過這麼鮮活的邪靈，慌亂極了，抖著手臂隨著陸九幽的緩慢後退而後退，誰知，拋到地上的行囊絆了文遠一下，骨哨就這麼滑了出去。

滾到了瘋娘的面前。

瘋娘沒客氣，抬腳一踩。

沒了。

「前……前輩。」文遠又慌又亂，這下說起話來更加磕磕巴巴了。

陸九幽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心道不好，但是看見文遠一臉的驚慌，也不忍責罵他，就算是六歲開蒙的仙家子弟，到了實戰，也會有失手或者是膽怯的時候，更何況是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孩子呢，此時最重要的就是要穩定軍心。

於是，陸九幽收起煞白的臉色，露出鎮定而有十足把握的臉色，先反手摸了摸他的頭，「放心，你前輩絕不會把你丟出去擋箭，這個時候，他們都布設起罩子了，此刻他們手中的骨哨應該震動起來了，文遠別怕。」

說不上是不是信手拈來，還是久遠的記憶襲來。

這個安慰人的形式如此的熟悉。

「奢雲，別怕。」

一個戚戚然的聲音響起，恍若就在耳邊，卻不是對他說的。

「師傅……師傅，我睡不著，你陪陪我。」響起來一個稚嫩的嗓音，帶著哽咽回答著。

誰在說話？

陸九幽晃了晃腦袋，恍惚間，他置身於平滑如鏡的水面上，人像是被吊在半空，往前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眼前忽而明朗，一個蜷縮在黑夜裡的影子，在豆大的燭光搖曳里熠熠生輝。

他再走近些，瞧見一個孩子趴在那個人的膝蓋上啜泣，那孩子生得素凈而俊朗，眼角垂淚惹人憐愛，那人身上一水月白的袍子，罩得腰線很是穠麗，細腰被錮在少年的雙臂里，那孩子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眸子如寒冰般發出陰冷的光芒，如同一匹護食的狼崽，少年的手慢慢收緊，警惕著他的一舉一動。

陸九幽看不見攏在影子里的人長什麼樣子，孤燈驟滅，那人的聲音不斷的回蕩著。

「奢雲，不要怕，為師在這，為師在這。」

「奢雲，乖。」

好像是……好像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怎麼會那樣的打扮，誰是奢雲，他又在安慰誰？

他明明一直都在大荒，怎麼回不記得有過這麼一個人。

一片花雨落下，雨幕漣漣，他忽的感覺一根錐子扎到了心裡最柔軟的角落，很疼很疼，他抬起瞳仁，昏沉沉的視線里，站著一個白色的影子，是一個人。

肩頭抖動著，手中捏著一張弓，似乎是正在哭泣。

那眼神恨不得將他拆吃入腹，瞪得他如墜深淵。

「我若再信你，我便是這天底下最傻的傻子！」咬著牙，字字泣血。

他想要辯解，想要出聲，卻發現喉嚨里積存著淤血，他用力咽下去一口，肺里卻又嗆出另一口腥甜，無數的哽咽擠在嗓子眼，使得他說不出來話。

流矢飛來，射入他的胸腔，刺破他的心臟，天地都在後退，是他在倒下。

「你們乖乖聽話，我會下手輕些。」瘋娘的頭扭轉成誇張的角度，青筋暴起的脖子一歪，舌頭舔了舔嘴角，似乎是在回味，「這老頭皮糙肉厚的不好吃，還是你們嫩些。」

瘋娘尖銳古怪的嗓音將陸九幽拉回現實。文遠看著他顫顫巍巍了幾下，神色古怪，以為他是害怕了，輕輕拉了拉陸九幽的袖子，「前……前輩，你沒事吧？」

到底是錯覺，百妖譜上說過戾氣太重的邪靈會讓人致幻，陸九幽心中肯定了這個念頭，正了正色道：「沒事，這瘴氣有毒，你屏息凝神，不要吸進去了。」

文遠學乖了，也鎮定了下來，一一照做了，把摺疊在脖子之間的領子拉起來，圍住了口鼻，這孩子也許是情急之下穩了過來，終於摸出來事先貯備好的庇護符籙，給自己弄了個保住性命的結界，在他顫顫巍巍的念咒聲中，萬縷綃紗拂落，金光瀲灧，文遠鵪鶉似的縮在結界裡面。

「嘿嘿嘿，受死吧。」瘋娘披散著頭髮，利爪張開，飛撲過來。

瘋娘的五指上翻湧著黑色的靈流，儘管如此，內里的強光還是把她的背影投射在附近的破壁之上，躍動的人影像是扭曲的鬼影。

陸九幽輕巧躲過，纖長的指尖一帶，桃花若劍，刺向瘋娘的額頭，凡間的奇珍異寶總會招惹蛇蟲，如若就是那一塊寶物，靈氣過剩便會使得這城中的怨靈集結於此，擒賊先擒王，沒了碎片，瘋娘就什麼也不是了，他就是奔著那一塊碎片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