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有我在呢，我以後都會幫你守住後背的。」閔懷瑾把手平放到頭頂上，往前一揚，旖旎一笑，他的心裡已經飛向了那個旌旗飄蕩的戰場。

閔懷瑾那個時候還年少，他沒有想到有些人在某些時候留下的話，有時候會是訣別，而這些話日後他會再度拿起來，在心裡咀嚼無數遍，然後親手把自己的傷疤揭開再等待下一次自我凌虐。

就像是他從未想過，有的人會悄然離開一樣。

這一次選拔上來充當天兵的地仙都是拔尖的，雖說數量比往年要少了點，但是也足夠分派到六個營地里，人手充足總是好事，交接完新任的武將文書，閔懷瑾把那張絲帕子疊了放進了袖中，懸著的一顆心稍微放鬆了那麼一點。

第臨霜早早地就在西海的寒花閣擺下了備好了的羹湯，挺著個大肚子又是跑進來又是跑出去，也不要任何人幫忙，倒是嚇得一旁的侍女不知所措地又是跪拜又是求饒的，她實在是不忍心，不顧兩兄弟的阻撓，把那些個侍女都打發出了殿外。

「嫂子，你給我哥多添點，他瘦不拉幾的，像條柴。」閔懷瑾看著滿滿一碗的湯，假裝抱怨著，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饕餮盛宴，天生飛的，水裡游的，應有盡有。

第臨霜本來和他哥哥一樣，都是戰場上的將軍，她還沒有許做人I妻之前，她一口就是一個老子，五指里提起的都是幾十斤重的刀槍劍戟，手起刀落的須臾都是生死，立馬橫刀之間只有熊熊的狼煙，她雖有幾分姿色，但也因為這個原因，成為人人懼怕的鬼面將軍。

閔懷瑾實在是好奇，究竟是什麼這麼有魔力，能把一個眉飛色舞而又意氣風發的女將軍，變成一個溫柔而又堅強的母親，每日甘願縮在一隅，為愛人洗手作羹湯。

「你們都瘦，這兒還有，多吃點。」那個忙得眉飛色舞的女人一臉福祉，絲毫看不出來有什麼不適，熱情甚是高漲。

他們成親之後，第臨霜就接管了哥哥閔長澤所有的生活起居，從衣著到飲食，無一例外，嫣然像是一對尋常的夫妻，閔長澤笑意盈盈，眼神就壓根沒離開過她。

都說小別勝新婚，閔長澤和第臨霜卻是勝了幾百年，他們倆的姻緣本來打小定下來就是單純的聯姻關係，按照話本里俗套的情節發展，那肯定是老死不相往來。

可沒想到的是，他們愣是天雷勾動了地火，在戰場初見時便看對了眼，痴情的兩個鴛鴦就這樣苦等著對方成年，然後急不可耐地成了親拜了堂，然後一路甜得膩死人。

他哥寵著嫂子，閔懷瑾也得識相，於是，一向不吃五穀的倆上仙，在這寒花閣就只能是餓死鬼。吃倒是不要緊，只是可憐了閔懷瑾，全程都在腦袋放光。

「你小子，也趕緊成家，成家才能立業，有了媳婦，你就不會這麼閑著了。」那個勤快的女人嘮叨著。

「嫂子，我可沒閑著，我在天北之國出任廷尉，如今在北冥軍里也要處理軍務，再說了，我不成家的原因有很多的，若是……若是我沒有對的上眼的姑娘家呢？」閔懷瑾悶了一口湯水，鼓著腮幫子狡辯。

「那瞧得上眼的男兒郎也行！」哪知，他的話卻被曲解成了另外一個意思。

「噗——」閔懷瑾把嘴巴里的東西都噴了出來。

第寒霜以為被她說中了，端著碗腳下生風地走出來，滿臉都是期待，「咋？哪家的兒郎，俊不俊？」

「你小心點兒，他娘和孩子都金貴著呢。」閔長澤賣乖道。

「死相。」第寒霜用手戳著他的額頭。

「我飽了，你們吃啊。」閔懷瑾果斷地丟了碗，趁著第臨霜胎動吃痛的空隙落荒而逃。

等他趕回鏡花水月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幾天，按照規劃的安排，死水河畔還未開戰，他沒來由地一陣心慌，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於是決定回來看看那隻撿來的孩子。

玉龍殿一片漆黑，偏殿里的稚子眯著眼睛，七倒八歪地躺著，似乎是睡得很沉，鳳鱭趴在桌子上，鼻子上還冒著鼻涕泡，這幾天的照顧頗有成效，再孤傲的狼崽子也卸下了防備。

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閔懷瑾捏了個訣，給他們都蓋了棉被，這才堪堪摸上自己的床。

他睡得是在太淺，夢裡莫名地出現了將士廝殺的情景，他不斷的跑著，迎面而來一張張帶著面甲的死侍，他們無一不是滿身滿臉斑駁的血跡，其中一個在簇擁的人群里卻顯得格格不入，閔懷瑾走近他，那人的面甲卻忽的掉落，露出一張猙獰的面目，一雙通紅的眼眸死死地瞪著他。

「哥！」

閔懷瑾猛然驚醒，倏地對上一雙眸子，「你……你不睡覺，在這兒幹什麼？」

揮袖之間，閔懷瑾點燃了屋內的油燈，金黃色的光碟機散蟄伏在邊角的陰影，給人帶來一絲溫暖。他抹掉額頭上的細汗，看見那孩子拖著一床被子，赤著腳站在他的床頭，瞪著那濕潤而透著亮光的眸子看著他。

「我……我，想和你睡。」

小崽子的眼角還帶著通紅，似乎是剛剛哭過，睫毛上的水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

破天荒的，這孩子說的第一句話，但是閔懷瑾沒想到會是這般的情形。

他這麼小的時候，也這般的怕黑，然而父君鐵了心要把他栽培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將軍，而不是一個懦弱而又膽小的普通人，於是，不顧他的百般哀求，父君總會無情地把他重修丟回那個漆黑無光的卧房。

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年幼的他總會撐著眼皮，死死地盯著房間里每一個昏暗的角落，生怕自己一閉上眼睛，那裡面就會蹦出來長著猙獰獠牙的魔鬼，把他抽筋扒皮，最後的最後，閔懷瑾總會在眼皮撐不住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儘管他長大之後也能明白父君的良苦用心，但是，每當回憶起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絲絲的失落。

這孩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想跟我睡也可以，不過要想和我說你叫什麼名字。」閔懷瑾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很不要臉地說道。

「……」

「那你回去睡吧。」不由分說，屋內的燈光無情地驟然暗下去。

「不……要。」小小人影嬌嗔地說，爪子拽著他的衣袖，語氣似乎是在撒嬌，閔懷瑾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屋裡的燈又再度亮起。

「……我，我叫奢雲。」小崽子在他的注視下垂下了眼簾，睫毛長的猶如飛舞的蝶，支支吾吾了半天。

「上來。」閔懷瑾拉開軟綿綿的被褥，給他挪出一個位置，纖長的手指輕輕拍了一下旁邊的位置。

那一團絨毛孩子就迫不及待地鑽了上去，縮在他的身邊。

「……抱著我I幹嘛？」閔懷瑾看著掛在身上的一個小糰子，伸手扯回被他錮著的如瀑的長髮，他僅僅穿著一身白色的褻衣，能感覺到身上那團格外火熱的存在，閔懷瑾一向沒有和人親近的習慣，包括小孩子在內。

閔懷瑾用手拎著他的後頸，卻任由他如何用力，也揪不下來。

「我怕!」奢雲縮在他的懷裡，如同附在動物皮毛上的蒼耳。

「……」

死水河畔，北冥軍營。

「報——」一個身著銀白鎧甲的斥候舉著一個旗幟，劈開一個通暢的通道，一路賓士到了營帳內。

「說！」坐在軍營之中的老者氣勢凜凜，與此同時，左右都站著一列候命的將軍。

「稟報護軍，前方軍情告急，我軍發現有一隊魔兵小隊趁著太陽神君換值，趁著夜色偷偷摸進了我方的駐地，眼下死傷慘重，前線已經陷入混戰！」那個士兵身上還扎著幾根魔兵的箭，彙報完畢之後，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羽涅和凌泉眼疾手快地進來把人抬了出去。

「父君，魔兵狡詐，在雙方停戰休整的期間，居然還趁著機會偷襲我方汲水補給的士兵，又趁著夜色偷襲，實在是卑鄙，孩兒願意一戰，為我軍將士一雪前恥，請父君下令。」閔長澤跪在地上，拱手請求。

「閔懷瑾去了哪兒？」閔世成的眉頭都擰到了一起，沒有理會跪在地上的閔長澤。

「報告護軍，這……三殿下方才出去就沒回來。」底下一個守門的士兵回答道。

「父君，孩兒最了解對方的地型和戰術，孩兒願意身先士卒，請父君下令。」閔長澤知道閔世成心中所想，他這一趟來回奔波，還沒合過眼，他的父君是擔心他會支撐不住。

「世成，要不我代替我的賢婿出戰，本將軍可是急不可耐了。」第五歸出列拱手道，他那把獵刀別在腰間，還沒出鞘就已經讓人生畏。

「不可，崑崙通敵，眼下，你便是我軍最後的籌碼，若是再失了你，只怕是凶多吉少。」閔世成伸手擺了擺，拒絕了他的主動請纓。

「父君，岳父他年事已高，為臣、為子、為婿、為兄，孩兒都是最佳的人選，孩兒請父君下令！」閔長澤的聲量已經拔高了幾個度，就連跟隨他多年的幾個將士都脫了頭盔捧在手裡，跪了下來。

閔長澤三次請命，顯然是下了奔赴戰場的抉擇，外面的戰事情況多拖一秒，就是一個未知的變數，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坐在堂上的老人握住拳頭，營帳內留著一個通氣的小口，往外看卻只能看見被框住的灰沉沉的天。

「好!既然如此，那就去吧。」閔世成深深地吸了口氣，將手裡的兵符丟在閔長澤的面前，雙手撐在木案上，他到底是下了最後決定，「……你謹記要平安歸來。」

「孩兒定當不負所望。」閔長澤起身，掀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