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林城月身旁哀哀的哭泣，後者也沒催促，靜靜地陪伴在他旁邊。

「我得把舅舅的屍體帶回——」他說到一半，又哽住了。

帶回去？帶回哪兒去呢，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了。外公外婆不知是否還安在，他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他能把舅舅的屍體帶到哪兒去。

他看向林城月，一雙鳳眼裡寫滿了哀傷和請求。

無助感，居然能出現在他的眼睛裡。以前還從未見過。林城月想。

「我能幫你帶姜老師回去，還能把他好好安葬。但現在我們還動不了他。他執念未滅，屍身是不會變化的，會一直留在這裡。」

姜景不用問也知道，自家舅舅為了他死在這裡，靈魂不散夜夜相尋。執念自然是為了找到他。

他遲疑道：「可你說了剛才那些怪物——」

「我的確說了那些怪物是他的執念所化，但並不完全就是他的執念。他的心魂不知在哪裡。」

看姜景一副完全沒聽懂的模樣，林城月莫名想笑。「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轉世後執明聖君只尋回了我一人。現在還得輪著我這個師兄給你當老師。」

「你可以把執念理解成恐怖片里的鬼魂，而心魂就是執念的核心。如果不除去一個人執念的心魂，那麼其執念的力量便會無窮無盡。弱一點的執念心魂極其好找，我甚至可以在除去執念的分魂時直接震碎潛藏的心魂。但你的舅舅，你自己也看到了，他的分魂所化的怪物光是你第一次遇到就有七個之多，如此強悍的執念我也是第一次遇見，我也不知道他的心魂在哪裡。」

姜景因為他那句「我做你的老師」竟莫名有些羞愧。他支吾著說：「那我們快去找吧。」

「你要現在就去？」林城月懶懶地道：「你醒來這件事暗地裡的敵人肯定也知道，說不定正看著我們。如果不快點走，待會兒要是遇上了他們，我不一定保的住你。」

「暗中的敵人，我到底是誰？又是誰要害我？」姜景終於不想再等林城月賣關子。他滔滔不絕地道：「你要是真覺得那暗地裡的敵人威脅很大的話，你現在不會還能站在這裡一直聽我說話。肯定你有什麼手段吧，只是不想太快暴露給對方，亦或是說不想讓我知道。但我等不下去了，直說吧，你有什麼能夠告訴我的。」

林城月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道：「你還記得你為什麼會自殺嗎？」

這一問還真把他問住了，姜景根本回憶不起自己為什麼要自殺，他頭一次這麼有表達欲，想用盡一切辦法讓林城月相信自己。

「我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長的不醜學習還好，還有一個大型企業等著我繼承。我犯得著自殺嗎？」

他快速地道。

「人人都說我一副死媽臉還天生啞巴。但我又沒有自閉症。我只是不想讓別人太容易看懂我的想法，也不想一張嘴就讓別人氣的想打我——雖然我覺得這可能是我的天賦點——總之，我也沒有精神疾症。」

林城月當著他的面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姜景漲紅了臉，直覺告訴他林城月這是在嘲諷他。

「我只是沒想到。」林城月笑著說：「你素日里沉默寡言，原來還有這麼一面。」

盈盈的笑意落進他那對桃花眼，姜景看到他那絕色的容顏，突然就不想計較林城月嘲笑他這件事了。

林城月笑完，便接著姜景之前的疑問繼續說道：「你我師出同門，是我的師弟，和我同屬於朱雀星宿星官，乃祀天殿凌光大人的弟子。我的任務是在你每次轉世輪迴時找到你的靈智。這是這上千年來第一次你的靈智沒有自己進入輪迴。很明顯，這是有人對你動了手腳了。讓你自殺，並且讓你沉睡十八年，這些可能都是那些人幹的。」

姜景沉默良久，低聲說：「難怪我雖然沒和你說過話，卻一直對你有種親切感，想必過去我們的關係很好吧。」

「星宿，輪迴。沒想到這些神話居然是真的。」

林城月對他微微一笑：「適應的真好，我原以為你會先給我展示一下世界觀盡碎的。」

仗著完全沒記憶的師兄弟之情，姜景白了打趣他的林城月一眼：「在你出現之前我的世界觀就碎的差不多了。」

「年級第一果然不是白來的，你們語文老師倒沒想到你還會去了解這些無關的雜七雜八的神話吧——不過有一點要注意了，道家的話並不全對。噓——」

林城月將纖長的手指抵在姜景唇上，笑吟吟地道：「停，關於這些具體的，等出去再問，我現在暫時不想回答你的十萬個為什麼。」

姜景抿住嘴唇。

他遲疑地道：「如果我去找舅舅的心魂，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解決潛在的危險。」

「對你師兄自信點。」林城月將聚魂燈舉到他面前。「只要你相信我，並且把聚魂燈好好給我拿著，我的把握就是十成。」

「所以你剛才果然是騙我的！」姜景大怒。

「冷靜。」林城月一副「師弟你可真是個笨蛋」的模樣。「這不是想先看看你對我目前的態度嘛。如果你還是我千年前那個師弟，那我為了你去惹禍上身讓一位鬼王記我不知道多少年仇還算劃算。否則的話，你一回去就立馬轉世了。我還活著呢，等著人家帶鬼刃來弄我啊？」

「嘖」林城月嘀咕道：「我一直最怕自己多管閑事了。」

「你與其生氣，不如先想想你哪位舅舅的心魂在什麼地方。」

姜景哼了一聲，接過那叫做聚魂燈的燈籠。

火紅的光芒映在姜景眼睛裡。姜景眨眨眼，發現自己竟莫名地對這光團極有好感。

一團光啊！為什麼他對著個燈光都能這麼喜歡。

然而神奇的是，他盯著那團火光，卻突然頓悟。

「數學辦公室。」

「我答應了他，在放學後會去辦公室找他的。」

***

姜老太太早年產女傷了身，不能再有孕。姜家老爺子雖然沒有重男輕女的想法，但還是想要一個男孩，給滿足一下自己兒女雙全的想法。於是就從孤兒福利院里領養了一個容貌尚可的孩子，取名為奇。

人人都說姜奇好福氣，養父母有錢有勢，連唯一的親女也死了。剛來到育德高中時，有同事還在背後陰陽怪氣擠兌了他幾句，說他要不是有那樣的養父母，能來的了育德？他心裡對背後的議論有數，但也懶得計較。

有恩報恩，有怨無視。這是他的做事信條，反正有姜氏夫婦在，誰也動不了他。

他來育德高中，只是為了給自己的侄子姜景做老師。

他侄子的母親是姜氏夫婦的親女兒，可惜命苦，丈夫在出國回來時飛機故障，直接墜進了大洋里，無人生還。馬上臨產的姜月大小姐驟然聽到這個打擊，直接早產，勉嬌生下了姜景，自己追隨愛人而去。姜氏夫婦遭受這樣的大打擊，白髮人送黑髮人，只好自己在晚年又撐起公司。

晚年喪女。姜氏夫婦由此將姜月唯一留下的血脈疼得和心肝兒似的。要知道姜景的爺爺奶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竟也搶不過姜氏夫婦，只能由姜景養在姜家。奈何這小鬼從小到大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天到晚臉上表情不變兩下，一張嘴就得罪人。姜奇雖然沒吃過在社會上摸爬打滾的苦，但也知道他這傻侄子這樣太容易找打。

好在姜景智商不低，自小到大學習極好，學東西也快。姜奇想著這小鬼技能點都點到了智力和容貌也算不虧，應該不用他操心。但每次回家看到姜氏夫婦那副溺愛的模樣又有些怕。姜景無父無母，要是他被慣出一身壞脾氣或者弄成個敗家子，等姓姜的人都入了土以後該怎麼辦。

明著教育姜景肯定不行，姜老爺子會抄起板凳教育他。於是姜奇就來做了姜景的老師——索性他也不想繼承姜家的企業。

他還安排姜家給育德高中捐了一大筆款，給老爺子老太太說的是可以藉此讓學校多關照姜景，給學校說的是一定要嚴厲管教姜景。忽悠著兩邊來了波陽奉陰違。學校看他在校教育姜景嚴格，還只當姜大少爺是姜氏夫婦派來監督學校不可玩忽職守的眼線。

姜景沒讓他失望，全校在學習成績這一塊，能超過姜景的只有高他一屆的林城月，除此之外，無人能敵。

平時在校園裡他時常看到姜景，體育課，大課間，他總是一個人站在人群里，一米八多的個子加上俊美的容貌讓他在學生堆里顯得較為扎眼。從不關心容貌寧願累死自己也要卷死同學的育高學子在看到他時也會感嘆兩句：「雖然姜景這廝不說人話，但好歹這張面癱臉也十分養眼嘛。」

姜奇看姜景那張嘴沒有發力，也沒學生找他麻煩，也就轉頭走了。

後來，喬淺轉到了育德高中。

喬家老太太和姜家老爺子出了名的不對頭，所以即使姜景難得有了個說話的人，即使這是姜老爺子唯一的親血脈，姜老爺子還是大動肝火，嚴格勒令姜景與喬淺保持距離。

姜奇幹脆時不時就把姜景叫去辦公室。

他搞不懂，為什麼姜景在喬淺面前會不害怕得罪人，但卻這麼害怕他們，他們——姜景最至親的人。

他直白問過姜景，但後者只是沉默著搖搖頭，說：「我沒有。」

沒有害怕，那就是純粹不想？

他沒有繼續追問，維持著他和姜景這樣平靜的在校日子。期待著自己的傻侄子有一天能在他的感化下熱情的喊：「早上好，小舅。」

可是這份期待沒等到。

等到的是姜景的屍體。

姜景的十八歲生日那天，姜景在教室里自殺了。

姜奇是發現人。

他看著趴在課桌上彷彿睡著了的姜景，看著他的潔白的腕上的傷口，以及地上的濃稠的血液……他獃滯著一動不動。

這侄子真的好傻，明明看著挺聰明的。他想。這樣子一刀下去，難道就不疼嗎？

警察說，姜景是用喬淺的刀具自殺的，傷口割的很深，幾乎沒給自己反悔的機會。

監控顯示，姜景趁著教室的人都走了，踢翻了喬淺的桌子，從滿地的雜物里找到了那把水果刀。他將水果刀擦的幹幹凈凈，擺在一旁。然後從自己的桌子里翻出一個潔白的圖畫本，認真且鄭重地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絕筆信。

然後血花自他的腕間綻放，他在課桌上沉沉的睡過去，而在夢裡，他仍活在他的青春里。

姜奇拿到那封絕筆信，逐字逐句的閱讀著，明明信上都是他熟識的漢字，可拼湊在一起，就如同一地碎掉的狼藉。

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暈濕了信上的字，泅出一團團墨跡。

三十八歲的人。

躲在人走光了的數學辦公室里，為一個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哭的泣不成聲。

姜景走了後，姜家終於垮了。

姜奇辭去學校的職位，接手了姜家的企業。於是外界流言蜚語又起。人們用害怕且探究的好奇心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們說：「聽說姜家唯一的血脈全部都死光了啊，這不是便宜了姜奇嗎？姜家那麼大的產業，全部落在他口袋裡了。」

他們說：「便宜？哼！這群富豪們命好，哪裡有那麼巧合的事。你們想想，姜奇現在可是把整個姜氏都握在手裡。如果他早就打姜家的主意，姜月和姜景可不就是他的眼中釘了嗎！」

他們說：「姜奇真是枉為人！姜氏夫婦從未薄待過他。他竟然殺了姜家兩代人！要是我是姜老爺子，早就送他上法庭了！姜老爺子也是糊塗了，殺人嫌犯就在眼前也不懷疑兩下。唉！終歸是他們老了。」

於是人們分為兩派，認為他沒殺人的，說他是災星，否則為何就他一個領養的孩子活著。認為他殺人了的，嚷嚷著讓姜老爺子報警。

而姜氏夫婦，病入膏肓，形銷骨立，沒有多久，早年生孕傷了身子的姜老太太便先一步撒手人寰。

母親離世前，姜奇沉默地立在她的病床旁，猶猶豫豫地喚道：「媽……」

陳荷的眼珠都混濁了，但還是用恬靜溫柔的目光注視他。

「媽……您相信我……」

陳荷嘴角含笑，艱難地點了點頭。她緩緩闔上眸子，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

「兒啊……你莫怕……」

一如當年在福利院門口，風華正茂姿容傾世的婦人捏著他的臉蛋，笑吟吟地道：「兒子，別怕我昂，以後我可就是你媽了。」

他淚如泉湧，雙手牽著母親的手，直至那溫暖的熱度褪至冰涼。

人人都在看姜家這座大廈何時將傾。

而他還在痛苦自己辜負了沉沉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