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病房裡沒有點生氣。姜景的目光精準地尋到病床上的那個人。

外婆……您怎麼病成這樣了……

姜奇走到病床前，輕聲喚道：「媽，小景的朋友來看你了。」

陳荷睜開眼睛。喉間發出風箱般粗糙的聲音，看她這虛弱的樣子，誰還能想到她是那個上個世紀的耀眼女歌星。姜景幾乎落下淚來，可他此刻在喬淺身體里，半點動彈不能。

喬淺彎下腰，禮貌又輕柔地自我介紹：「陳夫人，好久不見，我是喬淺。」

陳荷點點頭。抬起了手，似乎在等姜奇扶她起身。

姜景一顆心都撲在陳荷身上去，他見狀，立馬握住了陳荷的手。那團溫暖被他握在掌心，對親人的依戀自然填滿了他的靈魂。他抬頭，正好對上陳荷和姜奇驚訝的目光。

我能動了？

他之前是能操控這具身體的，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則是在見到姜奇之後。

這可不妙，他回憶剛才的感覺，彷彿是喬淺的靈魂從這具身體突然離開了，他便「順勢」鳩佔鵲巢，再次得到了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如果剛才真是喬淺，那他現在去了哪裡用膝蓋想也能想到。只希望林城月真的能那麼有信心。

姜景皺眉，迎著兩人詫異的目光學著喬淺的語氣道：「陳夫人，您正養著病呢，還是躺著休息吧。」他扶著陳荷再次躺下，將被角給其輕輕掖好。

「我就在這。您想說什麼，我都聽著。」

陳荷也就沒再詫異他突然親密的舉動，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男孩子，目光恍惚：「你今年……多大了……」

這一問把姜景問住了，他不知道現在是幾幾年，怎麼知道喬淺有多大了呢。

他瞄眼身上的穿著與窗外的天氣，根據他死前還沒有聯考以及喬淺現在的身形和當下的季節等條件在心裡快速計算著，得出了一個數字：「二十一歲了，陳夫人，我和小景同月的。」

陳荷表情溫和，恬靜地看著他：「二十一了……」

「我一直知道……你和小景是好朋友……當年，也不是……沒有勸過老頭子……但他太倔，不聽。」聊起這些事，她似乎振奮了起來，又有了力氣，就連說話都流利了些許。

她握住喬淺的雙手。哀傷地注視著眼前這張容貌俊熙的臉。

姜景下意識地想去摸自己的臉，又止住了動作。喬淺和他一般容貌出挑，他不難想到外婆是借喬淺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模樣。

當年在育德，有流傳一種三大高質量校草的說法。這種稱呼先是從外校傳進來的，育高學子偶有閑時，也會把這種樂事拿出來在茶餘飯後作為談資。

江湖有言：育德有三大上乘的標準校草，其一是溫柔美人林城月，育德高中徹徹底底的傳奇人物，完美到讓人會反感的角色，雖然平易近人，但總有高嶺之花不可褻瀆的感覺。

其二是高冷俊美的姜家少爺姜景，其甚能詮釋高富帥三字，家世在三人中最好，但也最難接近，而且自帶「毒舌」屬性，被懟過的顏狗咬牙切齒地贈送愛稱「姜懟懟」。

而這第三人，便是喬家桀驁不馴的喬淺，此子叛逆腹黑，面上彬彬有禮，實則斯文敗類，你讓他往東，他不僅要往西還要微笑著叫挖掘機來把東邊的路給挖了。偏偏這股氣質還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成功成為了三人中被評為最想和他談戀愛的第一人。

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陳荷也是聽說過的。她還甚是自豪。雖然女兒去的早，卻也是絕代風華。她的血脈，皆是人中龍鳳。

誰料人到晚年，那個讓她驕傲的外孫也沒了。

想到自己疼愛了十來年的孩子就這麼沒聲沒息地去了，再看到姜景曾經的好友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由悲從中來，兩行淚就這麼順著眼角淌下來了。

「媽！」姜奇衝上來把姜景擠開，他抹去陳荷的眼淚，勉強咧開嘴笑道：「您看您，怎麼又哭了。醫生可說過的，您可哭不得了，再哭，可看人都花了。」

姜景鼻子一酸，他一向聰明，又如何看不出自己的外婆已經將近油盡燈枯。算下來，他現在也死了有五年了吧。外婆本來就年歲已高，再經歷這麼一番打擊……

「如果……如果……」陳荷斷斷續續地說道。

她緊緊抓住喬淺的手，似乎在透過那雙深沉的眸子找到已去的姜景的影子。

「如果小景還活著，也該是如你這樣……意氣風發的孩子吧……」

「我們只以為他是生性冷淡……沒想到他竟然會孤獨，自卑，封閉，壓抑……」

陳荷闔住眸，想起丈夫呵斥姜景不許再與喬淺來往姜景抿住唇低下頭一言不發的模樣，眼淚瞬間又下來了。她哽咽著喉嚨喊：「是我們……是我們害了他啊！」

「媽！您別想了啊！」

外婆！您沒有！您看看我，您看看我！我沒有死啊！

姜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壓制住自己喊出來的慾望。他看著淌淚的舅舅與外婆，深吸了口氣。

他剛才那幾句話，沒有一點平時說話的風格，他用盡所有說話的能力，才沒有暴露出自己。他有好好記得自己只是頂著喬淺身份的姜景。

這隻是迷境，姜景，這隻是迷境！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的一把。

不要沉溺其中，不然就真的中了喬淺的招了。

「陳夫人，您別難過了，先養好身子。」姜景安撫性地將手放在了陳荷攥住他的那隻手上。「我還有點事要找姜老師說，就不打擾您了。」

他抽出自己的手，對姜奇做了個眼神。姜奇擦幹凈眼淚，雖然疑惑他能有什麼事找自己，但還是跟他走了出去。門口的護工等人見他倆出來了，自覺地進了病房。

「你要說什麼？」姜奇疑惑地道。

姜景沉默了片刻，萬言千語湧上心頭，梗在喉嚨里。他想問的太多了，可最後，他還是強忍著靠近家人的慾望，不平不淡地問道：「姜老師，小景死前，有給你們留點什麼東西嗎？」

不知是那個「死」字太過刺耳還是他類似審訊的態度太過無禮，總之姜奇面上的表情略微不快了一些。

「沒有。」他語氣生硬地道：「沒有，他就那麼突兀地離開了，甚至沒給我們留一封遺書。警方說可能是他的生長環境導致他有些自閉，加上聯考前壓力太大，以及監護人……監護人的失職。」

說到監護人失職時，他面容扭曲了一下，露出痛苦之色。

姜景將他的表情盡收眼裡：「姜老師，您為什麼要自責……」

姜奇苦笑：「我記得你以前雖然不怎麼聽話，但還是很會哄人的啊，現在怎麼有點小景那說話風格了。」

姜景嘴角一抽，才意識到自己頂著喬淺的身份打聽姜家人的態度著實不妥了。

我這張嘴啊……他無奈地想。和林城月雖然才相處一兩個小時，可他在林城月面前太放鬆了，放鬆到讓他面對其他人時都失去了少語的自律。

好在姜奇一向是個好脾氣的人，倒也沒和小輩計較，還感慨地拍著面前的年輕人的肩：「你也是和他待久了吧。也是，畢竟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欣慰地笑道：「其實我那時候挺高興的，小景從小到大因為他那不會說話的毛病，從來交不到好朋友，後來認識到更多人時，他又已經變得不怎麼愛說話。」

說到這裡，他一頓：「我一直很擔心他。他這樣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知道如果他一直不與人交流，將來等姜家的人都走光了，他該怎麼辦？誰能幫他？我們這個層次的親戚你也知道，錢財權勢才是真的，感情都是其次。他的爺爺奶奶卻是書香門第，從來不屑這些。」

「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他的……所以我自作主張去育德做了老師。」

寄居在這具身體里的姜景靈魂微微的顫抖，眼前這個苦笑的人的臉和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的臉在此刻重合在一起。

原來您就是因為這個自責啊，因為您是我的家人，您日夜都關注著我，結果……我卻什麼也沒讓您知道，您覺得您失責了啊……

可這明明是我和喬淺的錯。

明明您該有更好的人生的！

「我時常會想，如果當初我不那麼自大悠閑，是不是就會發現他心裡壓著的那些事。」姜奇苦笑，長輩的尊嚴不允許他在喬淺面前落淚，「我終究還是被爸媽的保護縱容壞了，對自己莫名的自信，覺得自己對小景付出的夠多，為了他放棄了事業去做老師，以為能感動他。其實只是自己感動了自己罷了，甚至還沉溺其中，完全沒注意到小景的真實想法。」

自己感動自己……姜景還確實拿這樣的說法評價過姜奇。姜景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姜奇當年種種行為背後的意義，但姜奇即使是養子，也終究是個大少爺，過度自信與自戀是公子哥們的通病。姜奇現在這些對自己的剖析，確實是他當年所作所為的一切的正解。

但「小景的真實想法」這句話就耐人尋味了。

姜景想起陳荷剛才說的話——「我們只以為他是生性冷淡……沒想到他竟然會孤獨，自卑，封閉，壓抑……」

這四個詞語，姜景可以拿自己的頭作證，絕對沒有一個字和他相關。

自己當年自殺是喬淺拿朱雀星宿掌管情緒的能力幹擾影響的，所以他才沒有半點自己自殺的記憶。這麼說，這些所謂的「孤獨，自卑，封閉，壓抑」都是喬淺動的手腳。

姜景沉吟，試探性地問：「小景平時雖然喜怒不形於色，但我一直覺得他很樂觀來著。」

姜奇嘆氣：「我們本來也這樣覺得，一開始根本沒往自殺那方面想，如果不是發現了——呃——算了，這是小景的隱私，我不方便再給你講。」

果然！姜景心下一喜，喬淺當年在使自己自殺後留下了一些可以證明他是因負面情緒影響自殺的東西，估計是十分重要，所以使姜奇不得不好好保管。

一般來說，應該會是遺書日記和朋友的供詞之類的比較有說服力的東西吧。

溪水徜徉一般流暢輕快的音樂響起。姜奇點開手機，看了內容後立馬皺起了眉：「育德高中……又有個學生跳樓了。」

姜奇匆匆揣起手機，對喬淺勉強擠出個笑：「自從小景離開後，育德高中就經常出事啊……」

姜景打了個寒戰。

他不知道這種恐懼感從何而來，大致是生死被人握在手裡玩弄了一次後，所以現在看到死亡都覺得命不由己，由此產生的畏懼吧。

***

蘇淺溪側耳，聽到了迷境中心符文啟動的聲音。

償身還恩局就是這點不好，要讓目標心甘情願地交出靈智，還得給對方復盤過去的景象。他低估了姜景的智商，幸好境起的物品威力夠大。

恰在這時，朱紅的之字光芒破空而來，直指他的眼球，蘇淺溪立定身形，蹙眉將長劍一揮，劍氣一凜化作半月型的彎刃，一招化虛為實直接將這道凌厲的咒光格擋下。

蘇淺溪周圍空無一人，若不是那道鋒利的之字光刃昭示著對方的存在，此刻就如同林城月已憑空消失了一般。

但他知道這人在他身邊。該死，究竟是什麼時候。他竟然被林城月欺騙了視覺。

林城月欺騙了他的雙眼，讓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林城月的存在。

他在拖延時間！蘇淺溪狠狠地咬住下槽牙，林城月已經認出了這個迷境的作用，他似乎在試圖讓姜景在迷境里多待一些時刻，可這是為何？

「從剛才開始您就一直在防守，偶爾的一些攻擊更是小打小鬧，您是瞧不起在下嗎？」

蘇淺溪雙手執劍，終於是惱了。白色的光芒自劍身驟然亮起，「我早就說過，您得要快些才行，因為在下也很趕時間啊。」

他雙手突然左右大張，將劍氣結合光芒甩出，光刃即成！為首的光刃飛著優美的弧線撞上校門。大門極速下塌，轟然倒地。彎月型光刀如同迴旋鏢，再次回彈，殘忍地割裂著空間中的每一寸角落。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看到在空中布的密密麻麻的光刃，林城月嘴角直抽搐。

將星光化虛為實變成武器，這是白虎神官監兵聖君發明的招式。古往今來兩千年內，祀天殿每個弟子在拜師之前皆需學習此術，能成功變成一道光刃便可擁有拜師的資格。

像蘇淺溪這樣，能瞬息之間借用劍氣把星光揮成實刃的，縱使有白虎靈智的天賦加成，也是頂尖的天才。更遑論像這樣揮的密不透風，足見其靈智力量的穩定。如果不是是鬼王的話，其能力應該在牧靈人的第一梯隊里。

幹的真好啊監兵，隨手一教直接給我教了個大，麻煩出來。

林城月閃身一避，再向後彎腰，一邊吐槽一邊接連躲開數道光刃的無差別攻擊。

解決起來還真有點廢力啊。

林城月掃視了一下周圍已經被光刃削的七零八落的環境。此刻他正站在蘇淺溪身後，對方看似毫無防備，林城月彷彿一伸手就能掐死他。他倒不是打不過，只是不能打。他還指望著能借用蘇淺溪的迷境逼出姜景的力量呢。

但蘇淺溪也太聒噪了。

「您居然還不出手嗎？原來是在下看錯了，區區鼠輩而已。」

林城月笑嘆，將手中一直緊握的綠笛放在唇邊，終於出聲了：「你一直只拿劍氣攻擊，因為你覺得這已足夠，你更想要借用朱雀石的蔓生之力抓住我的靈智，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置我於死地。」

「但你還是小瞧我了，你的天賦使你盲目，你輕視了姜景，也輕視了我。我和你那塊朱雀石可不是同一級的啊。」

說完，不待蘇淺溪反應，他吹動笛子，哀傷的旋律如泣如訴，在這片迷境里婉轉起伏。笛聲起，種芽生。

朱雀星術——情緒種子，一早被林城月埋在蘇淺溪靈智里的情緒種子破土而出，抽葉發芽。

而早在林城月開口說話的同一時間，光刃就已盡數凌空，如雨線急墜，前仆後繼割向林城月出聲的位置。

此刻白日突然被黑幕吞噬，皎白的月光大作。一輪巨大的圓月緩緩自地面升起，宛如日出之勢遮住了半個天空。若是細看，可見月面的細長木紋，似虎嘯於林之景。

白虎木械——寒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