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燚從有意識開始，就一直被養在祀天殿。

和他一起的，還有一些別的孩子，都是打小就與雙親生別，來到這祀天殿修道的。每年的除夕夜，他們的父母都能前來祀天殿主山山腳的碧梧庭與奚霜台下，和他們共敘一日天倫。

而無論是何年，這些孩子都會不約而同地問同一個問題：「父親母親，當初是如何捨得讓孩兒自幼離家遠赴千里之外受這生離之苦的呢。」

老人們聞言便以衣袖拭淚，哽咽道：「我們又如何捨得，但人家仙君們都說了，孩兒你是天上星官下凡為人間帶來福澤，終究是要回去那天上做神仙的。我們區區凡人，如何敢攔。」

「也不是沒人反對過，」在正式入學後，尚未拜師之前，負責教習字的夫子們會粗略地講一講和身世有關的事情。他們如同說書人，總是會在講這些彷彿閑言的故事時一拍桌案：「想也是，世間有幾人能忍受那親子生離之苦的呢？但是此番強留，反而惹了天 怒，想他們一凡人之軀，如何能使你們這些濟世仙師屈居一隅？自此家道中落，妻離子散。這般懲罰還尚屬於輕的，更甚者死於非命，家破人亡，斷絕香火者也不少。」

莫燚聽到這樣的言論時，方才六歲。他向來沉默孤僻，在祀天殿無甚親近的人，唯有一個莫雨和他交往較密，蓋因兩人皆來自秣陵，有些許同鄉之誼。莫雨比他活潑許多，梳著雙丫髻，愛跳愛鬧，靈動可愛，十分受祀天殿的師兄師姐們疼愛。她就坐在莫燚旁邊，埋頭與他小聲嘀咕：「這也太殘忍了吧。」

坐在最上首的夫子一捋長長的鬍鬚，笑道：「的確是很殘忍，但需知生離只是地域遠近過門難入之憾。可心有情系，煎熬有寄。何堪死別？縱使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兩處茫茫皆不見。」

莫雨顯然沒料到她已經把聲音放的這樣低了還能被夫子聽見，只好尷尬地哈哈一笑。

這時，莫燚前面的男孩也疑惑地道：「夫子似乎是平凡人家出身，在此傳道授業是定不能再離開祀天殿的，夫子也能忍受與家人生離之苦嗎？」

夫子長嘆一聲，苦笑不迭：「生離與死別，是世人皆需經歷的歷練。縱使在座諸位聰穎非凡，是神仙又如何，入了這人世，有了七情六慾。便一定會受人間八苦。既然躲不過，那還不如坦然受著。」

一番話，說的一群六七歲的孩子雲里霧裡似懂非懂。

下課後，莫雨和莫燚一起坐在落英園的桃樹下，凝視著天空，久久未語。落英園雖然有個圓字，但並非莆園。祀天殿所處之地山峰眾多，落英園是在朱雀星宿領地與青龍星宿領地中間的，一較為低矮的無名小山。因四季風景如畫，落英繽紛，被弟子們命名為落英園。

莫雨先開口道：「你說，夫子是什麼意思呢？」

莫燚扭頭看向她，面容冷若冰霜。但莫雨瞧出了他的意思。乃接下去道：「我們自襁褓就長在祀天殿，與人世僅父母親情有系，日後長成，下山也只為任務。為何他敢如此斷言呢？」

莫燚想起夫子的話，也心下惶惶，搖頭表示自己不敢妄言。

一聲輕笑自二人背後傳來。驚醒了正心情悵惘的兩個孩子。扭頭看去，先聞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聲響在兩人耳側，而後一個俊美的男子從桃樹後探過身來。

夏日的陽光從樹縫裡漏下，恰好落在男人的半邊臉上，落進那盛著溫柔笑意的桃花眼裡。

驚為天人。

莫燚在祀天殿見過不少或是漂亮，或是英俊的人，但未有一人能像眼前的男子這般美。

這俊美男人在莫燚身側站定，眉眼彎彎，笑著揉了揉莫燚的頭髮。

「小傢伙，是不是你們夫子給你們說了什麼？」

莫雨明顯是被男人的容貌噎住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清醒，慌裡慌張地道：「啊，對，是，是的。夫子說，既然入了世，便一定會受苦什麼的。可是我們家中富裕，族中和睦，我們也長在祀天殿，師兄姐弟們友好和善，我們不明白夫子為何在第一課下此斷言。」

一邊說，她一邊偷偷地端詳眼前的男人的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後，又驀地紅了臉。她比莫燚還大兩歲，今年已有八歲。女孩子本就是心思敏感開竅的比較早的。早已明白異性對自己的吸引。

莫燚感受到頭頂的溫度，抿住下唇，他自出生到現在，未曾和人這般接觸過，現在甚是不自在，看著男人身上的火紅校服，乃低低地道：「是朱雀星宿的師兄嗎？」

男人直接在莫燚身旁坐下，聞言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似是自言自語：「嘖，忘記換了。」

他釋然地一笑，對著莫燚溫柔地道：「對啊，你們就直接叫我師兄吧。我知道你是我們朱雀星宿的人哦。」他捏著莫燚潔白細嫩的小手腕，越看越歡喜。「沒想到我們朱雀星宿的小孩都長的這樣乖麼。」

莫燚被他誇的惴惴不安，卻也頗為歡喜。

「小姑娘很聰明啊。白虎星宿此番福緣不淺。」男子笑道：「你們可知道祀天殿的教習夫子是何人？」

兩個孩子齊聲答道：「尋常人家，無靈智者。」

這是身處祀天殿的常識。

男子又道：「祀天殿只進不出，為的是不暴露祀天殿的位置，就連奚霜台與碧梧庭兩處的除夕圓夜時，你們的人世父母也需得簽署生死契才可與你們見面。而其中或念子心切者，或德高望重者，或看破紅塵者，會選擇不再離去，留於祀天殿內了了一生。教習夫子就是這些人。」

莫雨驚道：「竟會有人願意主動放棄畢生自由？我本以為教習夫子是可以自己決定去留的。」

男子嘆道：「你們再是聰慧又如何，未曾經歷自是不感同身受。這便是夫子敢下斷言的原因了。等你們長到及笄及冠之時，便會明白的。」

莫燚扯了扯男人的窄袖，仰著白凈的小臉望著他道：「師兄年齡幾何？」

男人噙著淺笑，捏了一把他的小臉。

「等你正式拜了師，見到我了，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