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過一時。

昨日春光不可負，鹿無賴在床上，扯著醒來欲起床的雨一驗右手，不肯放。

「再睡會嘛。」

雨一驗無奈摸摸鹿無的臉頰，少年眉心重重蹙著，顯然是昨日被折騰得太過疲憊。

他喚來暗衛：「讓管家給我請次假吧，這次的早朝我就不去了，說我感染了風寒生了病。」

暗衛應喏。

鹿無迷迷糊糊再次入夢，他其實最近越來越討厭做夢了，因為總是會做到噩夢。可能是因為......自己想要背離最開始復仇的想法？

鹿無這一次彷彿成為一個巨大府宅之中的主人，看不清面容的奴僕來到自己面前，他面色惶恐——雖然看不清面孔，但是鹿無也不知道為什麼能夠看得出來他面色惶恐。但是......鹿無就是能夠感受得到他的惶恐、慌張。

『剛才花匠去府後面挖些土栽花，竟然挖出一具屍體來。』

『屍體？』鹿無皺了皺眉頭，聽到自己居然不避嫌還去湊熱鬧，『我們看看去。』

——我們？

鹿無朦朦朧朧意識到不對，『我』和誰說我們？

鹿無與他也看不到的人一同走到了花園時，屍體已經被挖出來了，在陽光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屍臭味。

屍體的臉部已經模糊不清，從她的衣服和手的粗糙度來看，應該是個沒有身份背景且家境貧寒的普通農婦。

鹿無感覺到身邊的人上前去看了半天，只說了句：『是被掐死的。』

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鹿無心裡閃過疑惑的想法。

他努力也去看，卻發現那個農婦——她居然是自己母親的樣子！

鹿無驚駭地立在原處，可夢境里的他卻無比淡定。『應當是身邊之人將她掐死。』

『她最熟悉的人，最親近的人。』

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鹿無迷惑著，身邊的人解釋，或許是自己在解釋。

『你看她的眼神，並不是遭遇了匪徒的驚恐和慌亂，而是看到了熟悉的人竟敢這麼做的憤怒，震驚。』

『——她盛裝打扮，為什麼？』

『儘管這身衣服並不是多麼的美麗，但是我能夠看得出來。這是她在努力地想要挑一身最適合自己，並且最漂亮的衣服來打扮自己。她想要給誰看？或許是想要給喜歡或愛的人看，但這個她愛的人卻親手掐死了她。』

『丈夫，或者兒子。』

『為什麼篤定是男性？』

『你看這個女人有掙扎的痕跡，可是她掙扎不脫。而且這個緊緊錮著她脖子的手是從上往下的，所以這個人高於她，並且力氣很大。』

『另外，她的手抓下來了一個扣子。』

『這是行商男性慣愛戴在腰間的皮革帶上的玉扣......』

耳朵里聲音逐漸變淡，鹿無模糊看見了眼前在扭曲變化。

再清晰時，那兩個聲音已經不見，鹿無的腳邊冰冷地橫著一具屍體。

母親被自己推倒，她躺在鹿無的腳邊，頭磕在一塊尖銳的大石頭上，腦漿迸裂出來，脖子上的痕跡慘烈地發紫。她痛苦地掙扎了兩下，眼睛一直盯著鹿無的方向，斷斷續續地說：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鹿無又聽見自己說，『抱歉。』

『我有大業未成。』

母親死了。

她臨死前眼睛暴凸著，整張臉被血液和腦漿分割得異常恐怖，那眼神一直冰冷地印在鹿無的腦海里，刻骨銘心。

鹿無彷彿在往前走。

無比熟悉，熟悉而陌生的院子里，橫著無數具屍體。

他們是被刀砍死的。

鹿無看到了一個個曾經那麼熟悉的身影。

母親的丫鬟倒在院子里，她明明在死去的前些時間，還調戲著鹿無說，等鹿無長大了，她就嫁給他。

小廝們似乎試圖與名義上匪徒，實際上官兵的人拼殺，手裡的長棍長槍、鐵棒與鋤頭顯然並沒能打過。

他們死得格外慘，身上的傷痕比其他人更多。

廚娘抱著自己的丈夫，她還有幾個孩子在私塾讀書，等著她去接。

......

鹿無一直看著，『他』一直往前走著。

他看到了無比熟悉的臉旁，那張臉是如此的青澀，但又是如此地讓他記憶深刻。

青頭。

那個風影刺客......

鹿無聽見自己喚他，『允清，走吧。』

被叫做允清的青頭恭敬應是，他們一起像是風，又像是深夜裡的影子，悄無聲息，無人察覺地極速離去了。

鹿無沒有再跟著他們離去，他停在了這個院子門前。

這一次，他可以控制自己了。

鹿無回過頭去看，滿地的鮮血染紅了院子，屍體四處都是，每個人都不想死，他們有的人拚命，有的人逃竄。

卻所有的人都在這裡。

有些人被殺死後就地倒著，有的人顯然是逃了以後，被殺了又丟回來。

像是被撕扯割開的布娃娃。

鹿無走進母親剛才所呆的地方——那並不是母親的房間，而是一處有些荒廢的雜物間。

堆積著很多東西。

母親為何要往這處逃？

這裡能躲得下她嗎？

母親的屍體死死地瞪著鹿無，鹿無知道，她不是在瞪著自己。

那會瞪著誰？

雜物間里有個小小的角落，被擠開又隨意地遮掩。

鹿無看出來了。

那個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門。

很小……

鹿無再一次走出，他看見了衙門裡的人，他們來查這一樁滅門慘案——很顯然，只是打著來查案的名義。

他們四處搜著木頭與油，還有布、碎屑，熊熊大火被點燃，在一具一具屍體上，在門樓屋檐上。

火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舌頭，這條舌頭掃過之地便是一片廢墟。熊熊的火焰肆無忌憚地擴張著它的爪牙，企圖把所用的地方全覆蓋。

鹿無被無形的力量推出了這場大火，他只能看著，無能為力。

火燃出的煙像是一股妖氣在盤旋，灰灰的帶著一些猙獰，似乎有張血盆大口襲來，帶著濃煙與灼熱，夾雜著肆意妄為的呼嘯聲。

鹿無祈求雨，祈求水，可是......卻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