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燈火於同一時間亮起，遠在巴黎的單母，坐在空蕩的房間里，面對著寂靜的街區，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相冊，裡面是單舟從小到大的照片，直到那天離開家回國，他背著黑色的背包，拖著行李，站在安檢處給自己揮手。

四周的人流被模糊處理，她的目光和鏡頭，匯聚在這個清瘦的身影身上，他歪頭笑著，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孩子氣。

這是她的全世界。

相冊放下，抽屜里還放著一張離婚協議書，落款的簽名處，她的名字和單舟父親的名字躍然紙上，她伸手拿起，盯著那甲乙雙方的簽名，有些出神。遠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傳來一聲巨響，她裹緊自己身上披著的披風，在巴黎溫暖的陽光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睡彷彿回到了曾經那個悶沉壓抑的雨夜。

閃電伴著驚雷劃破天空，亮的有些刺眼的屋子，單舟被他的父親拉拽著甩到地上，他一言不發的從地上爬起來，倔強的望著那個歇斯底里的人。

「你喜歡上個男人，你還理直氣壯了！」手撈起個東西就扔了過去，陶瓷做的杯盞朝著單舟的額頭砸去，他下意識的用手臂遮擋，疼痛從手臂上蔓延，杯盞掉落在地上，摔裂成無數個碎片。

「我沒有錯。」他梗著脖子喊道。

「你再說一遍！」又有東西扔了過來，他不躲也不閃，就直愣地站在那裡，無聲的與之對持著。

「我沒錯。」話音剛落，一把木製的椅子，砸在他的身上，疼痛刺激著大腦，身子顫抖了一下。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樓梯的拐角處，有一個小男孩，蹲在那裡，透過扶手的間隙，看著下面的鬧劇。

「我當初就不該送你去那裡，學什麼畫畫，越學越沒有出息。」手掌落在了肩膀處，本就被砸到青紫的肩膀，驟然疼痛萬分，「你真是丟盡了我們家的臉，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

單舟用手護著腦袋，任由自己的父親，把激烈的情緒發泄在自己的身上，棍子打在筆挺的背部，發出一聲悶響，單母想要上前去護住自己的世界，卻被單舟硬生生的擋在了身後。

額頭被磕出幾處細小的創口，纖細好看的手指被破碎的玻璃劃破，嫣紅的血從手指間流出，那是一雙畫畫的手，中指處有筆桿磨出的薄繭。

「兒子，跟你爸爸說句軟話，順著他應著，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單母拽著他，哀求道，她用手拂去自己兒子額頭上滲出的血，握住那雙白皙的手。

「不。」少年的倔強，就像是窗外下起的瓢潑大雨，難得一次的任性，卻是在不該任性的時候，他紅著眼眶，望著自己父親氣到顫抖的身子，「我不覺得我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至少比你做的事情要正確很多。」

拳腳下來時，他聽見自己母親，撕心裂肺的喊著，「你是要打死你的兒子嗎？」隨後又抓著自己的身子搖晃著，力氣用的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的原因，他一下沒有站穩，跌坐到地上，連帶著母親也一起被帶倒。

「你就服個軟，為什麼不可以？你以前不是很聽話的嗎？」

「我就是喜歡上了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他忽然有些情緒失控，推開自己的母親，跟個神經病一樣沖著那個對自己拳腳相加的男人喊道。

一部手機摔在他的面前，熒幕破碎的連搶救的可能都不存在，他聽見那個人說：「你看看網上那些人是怎麼說你的，單舟，我丟不起那個人。」

「我會把你送到國外去。」那個人深吸一口氣，大概是看到他現在如此狼狽的樣子，想要忍住再次動手的慾望。

「我不去，我不會去的！」單舟喊道。

「你不去？你不去你要幹嘛？」那個人打開門，踏出去的那一刻他說：「你沒有選擇，必須給我去。」

門砰的一聲關上，他的母親想要拉他起來，他無動於衷，最後，碩大的客廳，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屋外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他恍惚回神，奪門而出。

單母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那一晚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再見到自己兒子的時候，他發著高燒，眉頭緊鎖，躺在病床上說著胡話，用虛弱的聲音，喊著齊輝的名字。

於是，一出院，她就帶著單舟一塊去了巴黎，一住便是五年。

單父的離婚協議書從國內寄過來的時候，恰巧被單舟看見，那時候他還未從那件事里走出來，沉默的彷彿變了一個人，只有那一次，他看著那文件上的白紙黑字，紅了眼眶，再抬頭時，單母看見了滾落的淚水。

「是我的錯。」她聽見單舟自責的說，「如果我不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媽媽你，還在爸爸的身邊。」

「你亂說什麼話。」她瞪著這個在自己眼裡無比優秀的兒子，像小時候那樣，拿著手帕替他把打濕了臉頰的淚水擦掉，「現在媽媽的世界只有你了，好好的，聽到沒有？」

「嗯。」良久的回答，彷彿把曾經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布，他又變回了那個溫和的少年，他會說很多開心的話，來逗她笑，會拿著畫好的一幅畫，炫耀似的跑過來，而唯一不同的是，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疲倦的樣子也總是會出現在自認為她看不見的地方。

她的兒子，在那張白紙黑字間猛然長大。

睡夢裡，身子不受控制的傾斜，將她驚醒。

她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回憶完過去，就站起來，給自己煮上一碗味道清淡的麵條，吃完後，打開門出去，她拿著購物清單，沿著街道往超市走。

今天她要買一個麵包，一盒牛奶，一小袋子的雞蛋，一袋酵母粉和麵粉，順便看看有什麼水果賣，買一點水果和蔬菜回去。等會還要給兒子打個電話，問問近況，順便再問一下，中秋的時候回不回來。

冒出頭的太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過熟悉的商戶時，還會跟人笑著打聲招呼，若是有空，就停下來閑聊幾句，跟在國內沒什麼區別，又好像有著天壤之差。

想回國的念頭，在這個下午忽然冒出了尖，大概再等一段時間，就會搖曳著猛然生長，佔據她整個心神。

買完東西回來，門口放著一束玫瑰，紅艷艷的玫瑰花，還帶著點點露水，嬌艷的花束里，還放著一張噴著淡雅香水的手卡。

她抿唇淺笑，抱著花束走進屋內，尋了個好看的瓶子，把鮮艷的玫瑰插入瓶子里，把手卡放到桌上，走進廚房。

她準備給自己做個甜點，如果有多，就送一些給自己送花的那個人。

濃郁香味剛剛瀰漫出來，她正坐在餐桌前，被溫暖的陽光擁入懷中，她拿著手卡，看著上面寫的歪歪斜斜，幾乎要靠猜才能知道是什麼的漢字。

門被輕輕的敲響，彷彿帶著絲緊張，她放下手卡，把門打開，門口站在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他穿著合身的西裝，在上衣的口袋裡，還放著一朵裝飾性的玫瑰。

他局促地站在門口，用蹩腳的中文說：「下午好。」

「下午好。」單母莞爾一笑，「我剛剛做好點心，我家的門就被您敲響了。」

「那…」男人想了想，皺著眉，似乎在想用中文怎麼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不會太突兀的沒有禮貌，又能留下來，跟她待在一起，想了很久，他說：「方便打擾您，教我漢語嗎？最近在學習上有了些困難。」

單母邀請他進來，亮堂堂地屋子幹凈整潔，鮮艷欲滴的玫瑰放在客廳地茶幾上，剛剛烤好的麵包還帶著濃郁的香味，客廳的一張矮桌上，放著幾個相框，裡面清瘦的男孩，笑著攬著她的肩膀。

「這是您的兒子嗎？」那個男人問。

「是的。他在國內，也許您很快就能見到他了，中秋節的時候他就會回來。」單母笑著說。

「您覺得玫瑰如何？」男人雙手交握。

單母放下手裡的東西，她正處在陽光下，在那個男人的眼裡像是從光影中走出來的精靈，隨後他就聽見自己的精靈說：「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