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四月，草長鶯飛，大風一起，紙鳶競飛。京陽城郊的草地上，好多孩童都在那兒放紙鳶，一些女子穿著新衣，拿著絹麵糰扇遛狗，她們都是官家小姐，尋常人家的女兒哪有時間這樣自在。

京陽東街有一處芳草苑，和官家園林不同，這芳草苑偌大寬闊，下至流民乞丐，上至皇子王孫皆能在其中遊玩。

有時那些自以為清高的人在四月中旬的時候也會參與花會，雖然赴會的人魚龍混雜，但最後能收到書畫贈送的，還是那些達官貴人。

和光同塵，與時舒捲。那些讀書人和小販也能一起吟詩，雖說大多時候還是那些文化人吟詩，其他人聽賞，但其樂融融。

除了吟詩作對，花會的隱藏作用便在於能夠會見地位高的人並與之相識，很多有仕途決心的讀書人都會把握機會，希望遇到自己的貴人，日後能夠幫助自己，讓仕途平坦一些。

宋南星也是看到了花會的隱含意思，才欣然與夏北洛同往。

他也沒想到，昔日衣食無憂的皇子，此時也會想方設法攀附他人。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宋南星總是在想，洛雲皇宮現在如何了呢？或者說，那個昏暗的下午，除了他們還有沒有人活下來？

忽然，一個熱情四溢的聲音打斷了宋南星的思緒，他回過神來，一個心寬體胖的中年人闖入了他的視野，那人笑眯眯地跟夏北洛說著話，還一個勁兒地點頭，宋南星收斂地看了幾眼那人，心中有了推斷——服飾簡樸，發冠樣式常見，應該是一個小官。

中年人笑著走開了，夏北洛撇撇嘴，深吸一口氣，「嘖，還真是什麼人都有。」他遮掩了一下臉，帶著宋南星進了芳草苑。

苑中桃花樹盛放，大朵的玉蘭暗香浮動，一簇簇迎春隨風招展，草叢間有鳶尾迎風搖曳。人間盛景，留在城中觸手可及的春季。

除了花草樹木，苑中還有石桌石凳供人休憩，那些才子佳人圍在桌邊，一邊飲茶一邊即興吟詩，草坪上也有姑娘們編織花環、分享著最近流行的話本。

夏北洛在人群里東看西看，終於在一個石桌邊看到了那位大小姐。「喏，那位就是芯兒，御史大夫的獨女。還不錯吧？」

宋南星看過去，果然看到了一個笑意盈盈的姑娘，那姑娘穿著淡粉色長裙，腰間掛著白玉環禁步，正與另一個姑娘談笑著。

「不敢隨意置評。」宋南星老老實實地跟在夏北洛身後，時刻告訴自己不要做有違身份的事。他一個下人，能跟隨主子來這兒就不錯了，怎能隨意評價一個官家小姐？

夏北洛聽了宋南星的話，隨意地笑了笑。

這傢伙這麼恭謙？呵……不愧有一副好皮囊。

「本公子去會會她。」夏北洛說著，往人群那邊走去。

張竹芯注意到了晃悠在人群里的夏北洛，眼睛一亮，朝他招手，等夏北洛走進，她發現夏北洛身後還跟著一個相貌不凡的男子。

她還沒見過這樣明凈的男子呢，雖然京陽不乏翩翩公子，但沒人像這位公子一樣……

是哪位公子呢？這麼從沒見過？

張竹芯露出友好的笑容，小心地問夏北洛：「這位公子是……？」

要保持良好形象呀！這位公子簡直比夏北洛還好看……不不不，小王爺才是最好看的！！

「哈……」夏北洛咧著嘴笑，回頭看了一眼宋南星，「芯兒，你見過京陽哪家公子長這樣？」

宋南星果然不同尋常……就算他說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但……大家的眼光總不會都出錯吧？

如果換身華貴的衣裳，宋南星簡直比公子還要公子……

夏北洛在心裡嘖嘖讚歎，他已經忘了第一次有人說宋南星是哪位公子時他的回答。

男人也這般善變。

張竹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宋南星，一雙圓眼睛炯炯有神，「啊，不是公子……那莫非是……」

夏北洛及時打斷張竹芯的話，說：「王府的小廝而已，不要胡思亂想。」

張竹芯立即目瞪口呆，她不敢相信地又看了看宋南星，說：「小廝？？？小王爺，這……」

宋南星垂眸，說：「是的。」他的聲音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和之前那殘破的嗓音大為不同。

就好像是自己的什麼東西被人表揚了一般，夏北洛有些得意地笑著，「今兒你的詩讓他來寫，准能贈出許多。」

「哎呀，小王爺，您總算知道自己的字如何啦？！」

「咳咳，芯兒，給個面子……」

——

夏北洛坐在另一桌的石凳上，吃著別人帶過來的糕點，喝著別人帶來的果酒，悠閑地看著那些文人墨客顯擺自己的才華。夏北洛只覺得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人華而不實，他們嘴皮子功夫確實厲害，但未必能夠真槍真刀的上沙場。這位自稱公子的人只崇拜善武之人，比如說他的老師王堯副將和鎮國將軍龐沖將軍以及洛青王。

唉，吟詩作對這種事情，他看看就好。

張竹芯和另一個女子正在接某位公子的上聯，看起來心情愉快。張竹芯挽著那女子的胳膊，興沖沖地讓她快想想如何對某公子說的這句詩。

「淺淺，『清風自來不問歸期』，斜陽晚照不問來路如何？」張竹芯為自己想出了一句詩而歡呼。

那位公子點頭稱讚道：「好，張小姐這詩對的好。」

葉淺掩面而笑，笑不露齒，兩個酒窩顯得她溫婉賢淑。

「哈哈哈哈——來，你把這句寫下來，贈予這位公子。」張竹芯把筆墨遞給宋南星，宋南星接過筆，嗯了一聲。

幾人本想再繼續，但大家低頭一看，這王府的小廝提筆落墨，一個個端莊雅正的字躍然紙上，大家紛紛前來圍觀，時不時讚歎兩聲。宋南星不驕不躁，一筆一劃地寫完了「斜陽晚照不問來路」，他把紙遞給張竹芯，溫和地笑著。

張竹芯訝異地瞪大眼睛看著這幾個字，朱唇微啟，葉淺看向宋南星，眼中儘是欽佩。

第一次，有人用這樣友善的眼光看他。宋南星微微一笑，點頭致謝。

這些天在王府和芳馨齋兩點一線的忙碌，他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快忘了自己為何流落他鄉，忙著忙著，就好像他原本就是京陽的一個普通人。他看過王府其他下人的不滿眼神，也看過芳馨齋夥計的不屑眼神，更看過夏北洛譏笑的眼神，他都快忘了那些巴結、讚賞描繪的是什麼樣的目光了。葉淺的欽佩讓他猛然醒悟，他不是萬嘉的子民，他曾習慣了葉淺那樣的目光，他是洛雲人，他曾高高在上啊……

感謝這位葉小姐。

眾人的喧鬧將宋南星的思緒拉回，宋南星站在盛譽里，只是淺淺的笑著。

夏北洛笑意不減，他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場景，畢竟那樣的端正的字，一般人寫不出來吧。

所以——宋南星到底是誰？

過了一會兒，有人請宋南星幫他寫幾個字，一時間，宋南星的字倒是成了稀奇，好多人來圍觀這優雅的一筆一劃，也有人問宋南星可不可以教教家中稚子習字。

宋南星面對那些來勢洶洶的人，都只是笑著說：「鄙人才疏學淺，比不上各位，只有字拿得出手，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恭敬、謙卑、委婉，宋南星的話對每一個人都受用。

人就是這樣，他們不會喜歡比自己地位高、權勢大的人，他們總喜歡在低微的人身上找到優越感，然後繼續自以為良好。而宋南星的態度幾乎可以取悅所有人。

包括夏北洛。

宋南星幫各位謄抄了詩詞後，受到了不少讚譽。夏北洛也十分愉悅，覺得宋南星為王府長了臉。

畢竟，宋南星是洛青王府的下人。

夏北洛的嘴角就沒有彎下來過，再翹一點兒都可以與太陽肩並肩了。他拿著一杯酒起身，走到剛忙碌完的宋南星身旁，把杯子遞給他，宋南星順勢接過，又立即低頭說：「謝過小王爺。」

夏北洛悄聲道：「公子——夏公子就好！」聽他大哥說，那些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男子才叫「公子」喔～

「啊……謝過夏公子。」

「宋南星，你還真是讓本公子大開眼界，做的不錯，替本公子解決了不少麻煩。」夏北洛扭頭看了看那些雅士，小聲「切」了一下，繼續說，「你是不知道，往昔本公子被圍著看，嘖，簡直就像只猴兒一樣被人觀賞……」

宋南星眼皮跳了一下，心想：這是轉移了大家目光到我身上來？所以……第二隻猴兒竟是我自己？

「哈……」宋南星皮笑肉不笑，「他們在玩飛花令呢，不是雅令呢，小……夏公子不試試？」

這廝還是當猴兒去吧！！！！

夏北洛滿不在乎地擺手：「不去，舞文弄墨不適合我。」

「與民同樂嘛——」宋南星隨意地笑了笑，立刻發現自己說錯了話……他自己就是「民」，怎麼能說這話……

完了，這傻呵呵的小王爺不會看出來什麼吧……

宋南星莫名有點緊張，他看著夏北洛，等待著他的回答。但夏北洛沒怎麼在意他說了什麼，摸了摸下巴，說：「那也確實……」

宋南星鬆了一口氣，連連安慰自己：是自己太多疑了……

但夏北洛眼中閃過的質疑沒人看到。

——

「飛花令」的雅令是那些高級文官玩兒的東西，在芳草苑中，眾人無需玩那麼高雅的飛花令。大家圍成一個圈，令官站在中間出題，然後指定一個人來回答，要麼自創小詩，要麼用前人的詩歌，然後挨個挨個說下去，誰答不出了就罰一杯酒。

年輕的男男女女圍成大圈，興緻高昂地說笑著。

令官站在中央，說道：「這一輪，單字，月，就從這位公子來吧。」

某青衣公子扇子一開，笑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下一位：「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

「……」

到葉淺了，她想了想，隨即念出一句：「秋山綠蘿月，今夕為誰明。」

張竹芯讚歎一聲，然後脫口而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

這一輪，眾人都完成了任務。

玩兒了幾輪，夏北洛也跟這些文人唱和了幾句，直到夕陽晚照，他們才悻悻地收拾東西離開。

張竹芯拉著葉淺和夏北洛宋南星一起走出芳草苑，她愉悅地走在葉淺身邊，高興地說她今天念了幾句詩、寫了幾個字，她手裡還拿著長卷呢，是她的那句詩，宋南星寫的字。

「淺淺～果然葉太傅學識淵博，其女也能書善琴～」

葉淺捂嘴低笑，柔和的聲音彷彿春風拂過湖面迎面而來，「哪有『能書善琴』呀？」

「嘿嘿，反正就是很厲害啦！是不是呀？小王爺？」

「那是，多學學淺淺。」

「阿蕊也很厲害的，術業有專攻罷了。」

「啊對對對。」夏北洛接話。

張竹芯：實在不會說話就別說話！！！

「小王爺，您王府這位……」葉淺看向宋南星，然後目視前方，說，「是哪兒人？能有這樣一手好字，難得啊。」

夏北洛立即支棱起來，他瞥了一眼宋南星，說：「不瞞淺淺，他是洛雲人。」

「啊……洛雲人？」

葉淺看向宋南星的神色有些奇怪，好像在詢問什麼，又像是在質疑，她若有所思的樣子被宋南星看在眼裡，他覺得這位大小姐應該是知道點什麼……

空氣冷下來，風也冷下來。